金穗捏了捏黃老爹消瘦的手,那手上有許多繭子,忽然就想起個故事來,說是一個勤勞的農民手掌上五顆繭子變成米缸,能生出吃不完的米。
黃老爹的手能鑑定金子,卻因這一場無妄之災而不得不讓雙手爬滿了繭子,又何止是五顆繭子。
“爺爺,逝者已逝,節哀。”金穗十分心酸,聽黃老爹所言,逃走的人是他們師徒,攝政王能遷怒到聞通寶的徒弟,必定也會遷怒到他們家人,他們家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黃老爹再次嘆息,這些事擱在心裡磨了將近二十年,回頭再想,也不過是人生中的一場變故罷了,已經沒有當初那麼激烈的仇恨了,但這不代表他不仇恨。
他點了點頭,另一手端起茶盞抿了口茶,這才道:“我們師兄弟有四人,我和大師兄都是孤兒,因一直在海上漂泊,未曾娶妻,二師兄和四師弟卻有家室,四師弟實在擔心家人,回家查看時全家被滅口。我們暴/露行藏,大師兄爲掩護我們也死了……
“剩下的師兄弟三人東躲西藏,四師弟偷偷去衙門告案,被攝政王的人抓到打死了。這時候,恰好海難來了,我和二師兄趁機逃脫追殺。二師兄染了瘟疫,病死在路上。”
事實果然慘痛。金穗默然,沉默地爲黃老爹斟上一盞茶。
黃老爹掩去眸中沉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透露出顫抖和哽咽,平緩了會兒,又道:“二師兄臨死前,叮囑我不要報仇,攝政王那時候還不是攝政王,在官場和商場上都有人脈,不是小小的我們能撼動的,我答應了二師兄,就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底。但是我一直不服氣,有機會踩攝政王一腳就絕不放過。”
黃老爹看向金穗。道:“穗孃兒,你曉得的,我一直針對藏寶賭坊,發現藏寶賭坊和焰焰坊有買賣往來,就留了個心眼兒,不想,真抓到他們的把柄。”
金穗點頭:“爺爺,我認可你的做法。”
“爺爺是不是很沒用,很懦弱?”黃老爹苦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爺爺是真君子。且。那時候爺爺若衝動一點。如爺爺的四師弟那般沉不住氣。不過是蚍蜉撼大樹,枉送性命罷了。”
金穗敬佩黃老爹的隱忍,隱忍是一時的,是韜光養晦。是在關鍵時刻厚積薄發,一招讓對手致命。黃老爹沒有一招讓對手致命,但卻點燃了讓對手致命的導火索——藏寶賭坊暗購火柴運送到東瀛。
藏寶賭坊倒閉,黃老爹絕對功不可沒。
黃老爹微微笑了笑:“都說女兒是貼心小棉襖,這話果然沒錯。有你這個孫女,爺爺這輩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要不是沒有你,說不得,我萬般無望下,可能真會選擇四師弟那條不歸路。”
金穗一驚:“爺爺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
黃老爹微笑:“不會再有這種想法的。”
又道:“索性和你說了。免得你心中存疑,反而胡思亂想,寢食不安。當年,海難時,我隨大家一起逃命。那些殺手們自然也沒得空追殺我,有些甚至已經死了。我天天夜裡詛咒攝政王不得好死,最好死在海難裡,可惜老天不開眼,海難後太上皇禪位,爲百姓祈福落髮,而攝政王成了權勢傾天的攝政王。
“而他成爲攝政王的時候,我卻在與人爭奪一口活命的食物,也是機緣巧合,遇到了我的雙胞胎兄弟的兒子黃寶元,也就是你爹——這又要提到陳年往事。
“我有個雙胞胎哥哥,親生父母是漁民,因家裡太窮,只養得起一個娃兒,又怕我這個後出生不夠健壯的娃兒半路沒了,豈不是浪費米糧?就把我裝在木盆裡送到海里漂流,這就被我師父給撿到了。
“我從小知曉這家人的存在,和師父出海時偶遇過一回,我與生父眉眼十分相似,一眼就能認出來。不過我沒認他們,隨着做黃金鑑定師學徒積攢了些銀子,偶爾會送些銀子回去,和我接觸的也只有生母,我時常跟你說的太奶奶,也就是她了。
“後來,我的雙胞胎哥哥黃鷹在我這些銀子的資助下唸書,到底年歲晚了,讀不進腦子裡。生父讓他接替自己的小漁船,做個漁民。後來我就資助寶元唸書,寶元是從小念的,腦子很好使,也和我親近。
“黃家曉得我存在的,也就寶元和你太奶奶了。生父病故時我出海未歸,他直到死都不曉得這世上有個我,黃鷹是在逃難路上餓死的。我遇到寶元時,他只剩一口氣沒嚥下去,唉。”
黃老爹話頓在這裡,捧起茶盞暖手,卻仍覺得身上發冷。
金穗算了算,黃老爹正式出道兩年就迎來海難,那時候黃寶元也有十幾歲了,而黃老爹那時候應該是而立之年出頭吧。這個黃金鑑定師的確不好當,尤其是能做到過手便知真金的田地,正是所謂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聞寶通的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
金穗瞧着黃老爹淡然的神色,忍不住問道:“爺爺爲何年過而立卻未娶妻?”
她不是八卦,而是黃老爹的身世那麼坎坷,從小被父母拋棄,眼睜睜看着父母疼寵雙胞胎哥哥,父母心安理得地拿他冒着生命危險掙的銀子花用在同胞哥哥還有侄兒身上,而他只能看着雙胞胎哥哥幸福生活。黃老爹肯定受到過心理創傷,所以才一直沒有成親的,後來乾脆頂着哥哥的名字過活,代替哥哥活下去。
黃老爹簡直能進《二十四孝》了。
她忽然有些痛恨黃寶元了,沒有黃老爹的銀子,黃寶元能唸書考秀才麼?沒有黃老爹學的一手功夫,他能保證在逃難的路上不被餓死、不被欺負死麼?且,真正的黃鷹沒嚥下最後一口,是因爲沒找到可以保護黃寶元不死在逃難路上的人吧?
而黃寶元明明知曉黃老爹是他親叔叔,席氏死後,他絲毫不顧念老叔叔無人奉養,毅然決然帶着女兒去死,這把黃老爹至於何地?
陷在回憶中的黃老爹聽到金穗的問話猛地回神,覺得金穗的話重點不對,又見金穗滿是疼惜地望着他,心一下子就軟了,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道:“我常年在海上跑,不曉得哪一天就被龍王爺收了命去,娶了妻,也是守活寡罷了,何苦找個人跟我遭罪。”
金穗微微撅嘴,卻無話可駁,也許是她因爲疼惜黃老爹,而把黃家的人想象的太惡毒了,可誰讓受苦一輩子的人是黃老爹呢?
黃老爹回憶這麼多往事,內心十分感慨,打發金穗去歇覺:“我這會兒實在累了,你要聽爺爺的故事,明兒的再來。”
“故事”二字差點讓金穗潸然淚下,這些事過去這麼多年,黃老爹縱然有怨氣,也無人可以撒,唯有當做“故事”,當做過往雲煙,讓自己不在乎。
她扭頭悄悄抹了淚,這才乖順道:“爺爺不能食言。”
她希望黃老爹能把心裡的苦全部說出來,哪怕有一天抱怨她的便宜爹孃,她也不會有半點覺得黃老爹是在抹黑他們,只盼着他能減輕心裡沉埋的苦楚。難爲黃老爹爲了讓她對父母永遠留個幸福的印象,時常唸叨席氏和黃寶元對她的好。
黃老爹眯起眼笑了笑,揮了揮手,待金穗走後,他的臉色緩緩變了,有些哀傷,有些沉痛,又有些怨恨,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記憶裡的片段一幕幕在腦海裡回放,最後是席氏無意間從黃寶元口中得知黃老爹是叔叔,而非公爹時,對他的疏遠,還不許小小的金穗親近他,不許他抱金穗。直到她被沉塘前一天,才私下託付他照顧好金穗,她知曉黃秀才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是個沒有擔當的人,只能託付公爹。
他知道席氏看出了他的來歷和經歷不凡,否則不會隱姓埋名地頂着“黃鷹”的名頭過活,怕給自家招禍纔會疏遠他,他沒有怨怪,要怨只怨自己命不好,沒能託生成雙胞胎的頭胎。
他答應了席氏,也做到了,卻再也不能獲得席氏把他視爲家人的認可,但他不在乎這些,有金穗這個孫女就夠了。
黃老爹閉起雙眼,金穗聽到他不是她的親爺爺,卻依舊親近他,喚他爺爺,這很足夠了。
金穗回房後,也是久久不能平靜,錦屏有心關心兩句姚長雍,見金穗心事重重,沒敢開口。
待翌日清晨醒來,錦屏才悄聲說了洪燕菲做出的醜事,神色鄙夷:“……沒想到洪姑娘竟是這種人,四奶奶,早曉得不帶她來了!四奶奶心善,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卻做出這等醜事,恐怕世子爺和世子妃這會兒正疑奶奶呢!”
錦屏提起洪燕菲便沒好氣,尤其在洪燕菲做出不知羞恥的事之後,說起時,她臉都紅透了。
金穗搖頭輕笑道:“哪是這會兒疑我,怕是昨兒人家兩夫妻就開始疑我了。你啊,也不要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