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隱匿身形,那小丫鬟一身杏黃衣裳,手裡捏了一把香,香外面用一層紅紙包着,一路熱絡地和人打招呼,問着路到了明堂,文太太越發奇怪了,這小丫鬟貌似不是黃府的人?
杏黃衣裳的小丫鬟對另外一個淺紅衣裳的婦人脆生生道:“蘭娘,黃老太爺點名要的香外面送進來了。方纔迷了路,可嚇得我心肝跳!”
一面說着,一面拍着胸口,烏黑的眼珠子格外明亮。
“得了,我當出了什麼事,緊巴巴地等了你許多時候。去瞧瞧黃姑娘打扮好了沒,眼看吉時要到了。”蘭娘急急地接了香,不滿地剜了眼杏黃衣裳的小丫鬟,拆開紅紙,手腳麻利,一副極爲忙碌的模樣。
小丫鬟委委屈屈地應諾,出門時和文太太走個對臉,小丫鬟福個身,道了聲“太太好”,自去忙碌。
文太太聽了她們的對話,心中去疑,問裡面描眉畫脣的彩妝婦人:“黃老太爺今兒的纔買的香?”敬香是大事,臨到吉時纔買了香來,可見出了多大的紕漏。
蘭娘聞言一愣,看向來往端茶倒水的黃府丫鬟,其中有識得文太太的,提醒蘭娘,文太太是金穗尊重的長輩和同鄉。
“原來是文太太,我叫蘭娘,黃姑娘賞口飯吃,讓我來做喜娘。昨天夜裡,擦香案的小丫鬟不小心把香掃到水盆子裡去了,今天一大早派了人守在香鋪子外面等着纔買了來。”蘭娘脣上描了眼紅口脂,一說話,紅脣開合,儼然脣紅齒白。
文太太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憐憫,一個大男人忙裡忙外的確爲難黃老爹了,朝蘭娘點了點頭,問道:“有需要幫把手的儘管跟我說。”
蘭娘忙展開標準的喜娘笑臉。滿眼滿臉的喜氣:“哪裡敢使喚太太。”
文太太也不好說硬要幫忙,蘭孃的手長得極爲細緻修長,點香的動作十分優雅。文太太一時有些看呆了。點完香,蘭娘朝文太太點頭告罪。去別處忙活。
此時此刻,金穗打扮完畢,正端坐在梳妝鏡前,不敢亂動,古往今來的新娘妝真論起來是差不多,便是,儘量把新娘畫得認不出來。金穗端詳着鏡子裡略顯陌生的臉。她去年跟着姚長雍四處跑,皮膚不夠細膩白皙,臉上撲了一層厚厚的粉,連露出的一小截脖子都沒能倖免。紅色口脂點了豔麗的櫻桃小嘴,眉毛又細又濃。
再轉轉眼珠子看向旁邊穿衣鏡裡的人,大紅色嵌金縷絲線的嫁衣纖儂合度,楚腰盈握,整個人既妖豔又端莊。金穗有一瞬間的呆怔。原來她也有這樣一面呢。
喜娘們紛紛說着吉利話,金穗握了握手,心裡有些緊張,珍眉和文華一左一右守在她身邊,陪着聊些趣事。因不許金穗喝水,怕金穗說話口渴,都是她們兩人在聊。
文華福至心靈,忽然悄聲問道:“黃妹妹,待會兒誰揹你上喜轎啊?”倒不是她不懂眼色,而是想起在兗州時自己參加過族中不少婚宴,想起這個至關重要的關節,怕金穗到時不知有這個細節而手忙腳亂。
金穗怕弄亂了髮髻,微微轉過頭,還沒答話,珍眉搶先替她道:“我們姑娘沒兄弟,姚老太太查到有些地方的婚俗是新郎背的,就折中沿用了這個習俗。”
“哦。”文華點點頭,眼中瞭然,微微放心。如果不是族中兄弟背新娘,因有肢體接觸,以後難免有人說閒話,由新郎來背,倒也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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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剛要再說什麼,稻香裡的巷子裡突然傳來喜樂,伴隨着鞭炮聲響,讓人的心瞬間跟着音樂而變得喜慶和沸騰。
姚長雍穿着大紅色的新郎喜袍,耳邊簪了朵大紅花,騎着高頭大馬,身後跟着一串大紅花轎、媒人、儐相、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地環繞一圈錦官城,然後來到黃府迎娶新娘。
小丫鬟們聽見黃府門口應和的鞭炮聲響起,一路跑進內院嚷嚷:“姚家姑爺來迎娶姑娘嘍!”
文華聽了,發怔須臾,眼中滿是不捨,嫁爲人婦和做姑娘時總是不一樣的,即便等她回到錦官城,兩人見面也不如以往那般便利了,情不自禁地溼了眼角。
金穗微微扯了扯脣角:“文姐姐,我在錦官城等你和文伯孃回來,若是你和文伯孃能留到我回門後,我有話想和你說。”她已經下定決心先徵求一下文華的意見,看能不能撮合黃老爹和文太太。
文華點了點頭,正疑惑金穗有什麼話要和她說,那邊張太太已經急着給金穗蓋上了蓋頭:“吉時馬上到了,姑娘們有話日後再敘吧。來日方長呢。”
張太太感懷,文華和金穗的感情可真好呢,她的女兒先前還懂得巴結金穗,後與金穗成爲好友,金穗與姚府定親,張婉反而不懂得巴結了。但她可不敢給金穗眼色看,臉上的笑容始終沒變過,只是暗道可惜,這個女孩子差點便成爲他們張家的媳婦,目睹金穗嫁入姚家,她真真是眼紅,這女孩子的命也太好了!
許太太給金穗塞了個橘(吉)子。
金穗在曉煙和蘭孃的扶持下專注地看着腳下,從自己的閨房出來,一步一步走到正堂,拜別黃老爹。
四周滿是賓客,黃老爹在首座,金穗跪在蒲墊上,旁邊亦有一人同跪。
黃老爹看着長成大姑娘的金穗,眼中忍不住浮出淚光,他何嘗捨得這個孫女,忍着哽咽,清亮的聲音殷殷叮囑道:“我兒此去夫家,須謹記,當孝敬公婆,恭順夫君,孝悌姊妹叔伯,保重身體,早日爲姚家開枝散葉,定要好好相夫教子。”
金穗在大紅蓋頭下看了眼眼前朦朦朧朧的人影,突然有一刻不想出嫁了,捧着橘子的雙手緊了緊,哽咽道:“孫女日後不能再承歡膝下,爺爺也當保重身體,天涼記得添衣,夜裡記得蓋被。不孝孫女頓首百拜。”
說完,金穗恭敬地給黃老爹磕了三個頭,沉浸在離別思緒裡,完全沒聽到黃老爹和姚長雍的對話以及儐相的唱禮,等曉煙和喜娘上前扶起她時,她才恍然醒過神,淚珠子瞬間順着臉頰滾落。
從正堂門口,姚長雍蹲下背起金穗,穿過二門,出了外院,踏出黃家大門,姚長雍脣上勾起淡淡的笑意,眼中充盈着喜悅的光芒。
姚長雍把金穗放進花轎,捏了捏她的手,意思是讓她放心。金穗稍稍安定。
這時,黃老爹朝花轎前潑了一碗清水,清水裡摻雜了稻穀和白米,意爲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並祝福新娘事事有成、不愁吃穿。
姚長雍咧嘴朝黃老爹笑了笑,黃老爹有些好笑,第一回看見姚長雍笑得有點憨傻,不由又定了幾分心,離別的愁緒多少掩蓋些許。
姚長雍翻身騎上大馬,走在花轎旁邊,儐相高唱:“新娘離家,起轎——”
鞭炮和喜悅隨之響起。路上花轎遇到幾波成親的人,原來有人打聽到姚府的東家這天成親,想要沾沾喜氣,來個“喜沖喜”,就把自家的婚期也定了這天,姚長雍請的媒人這一路因“喜沖喜”與對方換了幾次花朵。
街上觀禮的行人經久不散,都在議論姚黃兩家的聯姻,表面上看兩家都是大商戶,但真正知道就裡的人卻知曉,姚黃門不當,戶不對,這是一門灰姑娘的婚禮——如果他們知道什麼是灰姑娘的話,大概會準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不過,黃家置辦的與聘禮毫不遜色的嫁妝也是人們談論的主題。
一百二十八臺比聘禮還滿當當的嫁妝穿街過巷,歇業的蜀味樓對面的春風樓裡,王老五看着樓下的大紅色感覺格外刺眼,陰着臉,繃着嘴角,遙遙朝姚長雍舉杯祝酒,也不管姚長雍壓根沒注意到他這號人,一口乾掉酒杯,紫玉杯在掌中輾轉,他淡淡地,略顯冷漠地道:“姚長雍,祝你和黃家丫頭生同衾,死同穴。”
到達姚府後,蘭娘把紅綢塞到金穗手裡,金穗跟着紅綢小心前進,在蘭孃的提示下跨過高高的門檻,順着猩紅手織地毯進入正堂後,依次跨過火盆、踩碎瓦片。
接下來便是拜堂,拜天地、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蘭娘和曉煙攙扶着金穗坐在喜牀上,被子下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硌得她難受,她從蓋頭下看到對面站了許許多多人的腳,各種各樣的鞋子。
屋內衆人起鬨:“新娘子揭蓋頭嘍!新娘子揭蓋頭嘍!”“四叔(四哥),快揭開蓋頭,讓我們看看新娘子!”
姚長雍眸光流轉着喜悅的光芒,接過蘭娘遞過來的喜稱,挑開金穗頭上的大紅蓋頭。
金穗在毫無預備的情況下心口“咚”一跳,等“重見天日”時,反而鎮定下來,屋內有一刻的靜謐,她正要擡起眸子,只聽有人笑謔:“新娘子果真是美嬌娘啊!羞澀得不敢擡頭。”
女人們七嘴八舌誇起金穗,男人們贊姚長雍有豔福。金穗飛快地擡眼瞥了眼大紅色的姚長雍,忙又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