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氏言辭激烈鋒銳,不帶髒字地把秦濤罵了個狗血淋頭,言語間很是瞧不起看不上秦濤的人品。
這話徹底惹怒了正處在賭博低谷中的秦濤,秦濤等了兩天不見席氏送銀子,便做出了斷送席氏一生的事。
席氏對小金穗耳提面命,以自己的遭遇警醒小金穗不可做爛好人,不可逞一時的口舌之利,女兒家要像愛惜性命一般愛惜名譽,長大了更不可嫁給如黃秀才這般迂腐的讀書人等等,邊哭邊爲女兒講人生大道理,感嘆自己識人不清,自己命苦連累了女兒命苦,又暗恨被救的姚家少年忘恩負義,等了半個多月也不見來報答。
她身上的兩枚玉佩便給了小金穗。
金穗不自覺地摸摸胸口,她才知曉,原來那塊上好的無暇白玉是那位被救的少年送給席氏做信物的。
這都過了一年多了,姚家少年果真如席氏所言是個忘恩負義的,不過這塊玉佩的成色極好,想是那家人把此玉當做了答謝之物也未可知。
金穗略顰眉,夢裡席氏狀若癲狂,又哭又笑,小金穗受到驚嚇根本沒聽清席氏說的是什麼,因此她的記憶裡便沒有這件事,只有席氏臨死前一天的瘋癲模樣。
小金穗對這一幕的感情是害怕的,恐懼的,憐惜的。金穗只留了這些情感在記憶裡。
因此,她一時也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真實了。
悵然嘆息之間,一道尖細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來:“哎喲,四郎家的,你們來看濤子咋不叫上我們家呢?”
正是花大娘帶着她兩個孫子來了,秦柱媳婦因有身孕,怕碰了晦氣便沒有跟過來。
小雨點看到站在門檻裡的金穗。神色瞬間變得不自然起來,本來張大了嘴要喊二爺爺(秦四郎)三爺爺(秦十郎)家的哥姐弟妹們立時閉上了,往他奶奶的身後縮了縮。
小雨滴昨日因告狀回去後被哥哥狠狠地揪了耳朵,一整天都有些狗腿地討好他,事事要跟在他後面,此時見了漂亮的金穗立馬忘了哥哥,樂顛顛地跑過去拉金穗的手,嘴裡問道:“珍眉呢?珍眉在不在這兒?趕明兒我還給你家看門,珍眉可得準備好炒南瓜子啊!”
“就曉得吃!”花大娘一巴掌拍在小雨滴的後腦勺上,翻個白眼。笑嗔道,“誰給你吃的你給誰看門,你當自己是看門狗兒啊?”
秦五奶奶見她這句話說得不像樣。不虞地咳了兩聲。
花大娘這才住了口,丟了兩孩子去問秦濤的病情。
鄉里風俗,有親人生了大病,病癒時要請客慶祝,花大娘昨兒便聽說秦濤的病大有起色。此行是來探探口風。
秦濤沒讓人等多久,很快出來了,歪歪斜斜靠在濤媳婦的肩膀上,眼睛依舊晦澀無光,行動遲緩,身上穿了厚衣裳之外。還披了秋日的薄棉被。
似個蠶繭的打扮。
李十娘頓時一陣心疼,她本是要請衆人去屋裡瞧瞧便罷了,只是來的孩子多。恐過了病氣給孩子們,才讓秦濤特意穿了衣裳出來見客。
金穗從秦濤走出房門時便注意上他,他這副枯骨模樣竟是比她病得最重時還厲害些。一時心中五味雜陳,猶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訴給黃老爹。
席氏去世這麼久,黃家沒找秦濤理論。交往正常,甚至讓濤媳婦在黃秀才的葬禮上幫忙待客。說明黃老爹和黃秀才根本不知秦濤與席氏私下曾有過的勒索交易。
而金穗隔了一年多突然告知黃老爹有這麼回事兒,黃老爹肯不肯信還另論,要找證據卻是不可能了,因着那張紙早被悲憤中的黃秀才撕毀燒得個乾乾淨淨。
況且這事兒是說不清的,只會越描越黑。當初席氏沒揪出秦濤理論正是這個緣故。
秦濤躺久了沒做過運動,渾身的骨頭生了鏽,小腿打晃地坐在黃老爹的下首,聲音虛弱地一一向衆人問好,眼風掃過門檻那裡的金穗時驀然睜大,失態地扶着椅子把手站起,低呼:“席娘子,你咋活過來啦?”眼中似喜似悲,似驚似怒,似悻似懼。
金穗再次顰眉,她肖母,病糊塗的秦濤把她當成席氏無可厚非,可看秦濤這副模樣顯然與席氏有過首尾齷齪,便對夢裡席氏的話又肯定了三分。
她沒忘記自己是孩子,且之前聽說秦濤要出來便模擬過這種情形,忙怯生生地躲進黃老爹懷裡,藉此躲避開秦濤的窺探,以免他再有什麼失態的舉動落在這麼多雪亮的眼裡,讓含恨而亡的席氏無緣無故被潑了盆髒水。
秦五奶奶高聲呵斥道:“濤子你糊塗了,那是你金穗妹妹,哪兒有秀才娘子?”
秦濤不信,挪動着顫巍巍的步子定要上前看個仔細。
小雨滴本來拉着金穗的手,見金穗丟了他跑進黃老爹的懷裡,他也跟着轉身,倏然間看到秦濤恍然如夢的神情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李十娘臉色難看,她這個兒子好賭好色偷偷摸摸她是曉得的,竟不知秦濤竟曾覬覦過席氏的容貌——席氏在逃難時遭過大罪,容色消損得厲害,可在這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戶裡仍算一等一的容貌。
她忙推着秦濤進了屋裡,邊罵秦濤邊歉意地回頭說:“他腦子還不清醒,前兒的還有和尚要來做法事,想是衝撞了啥。大家莫介意。”
秦濤渾身軟骨無力,只得被他娘推着走,嘴裡喃喃唸叨着“席娘子活過來了”之類。
黃老爹眼底泛起一絲狐疑和不虞,沉着眼安撫地拍拍金穗的背,將她的臉埋在自己懷裡,聽花大娘哄了小雨滴,接着讓小雨點爲昨日的事兒給金穗道歉,須臾,他便拉着不肯擡頭的金穗向秦五奶奶告辭回家。
黃老爹帶着金穗回家吃了晌飯,下午又和金穗一起走訪村裡人家,尤其是昨天下午幫金穗和珍眉打架的小孩家裡,因金穗穿得厚實,一時也無大礙。
話分兩頭,再說翠眉進城的情形。
《珠黎縣府官報》上聲明得清清楚楚,飛賊的案子是午時三刻開審,趙爹爹、秦四郎一行人拉着馬車進城的時候離開審還早。
雙廟村和鄰近的兩個村子碰頭,隊伍格外龐大,過了護城河,剛要進城門便被攔了下來,守城士兵吆喝着讓所有人下車,檢查了車上的貨物,按牲畜數目收費,每頭牛或驢收兩文錢。
護城河外面有專門看牛車驢車的草棚子,牛車驢車放那裡有人照管還管飼料,得給十五個銅板。幾個村的多數人都帶了點農貨來賣,大家一致決定趕車進城。
趙爹爹肉疼地從腰包裡摸出兩文錢,秦四郎忙數四枚了銅板遞給守城兵,回頭對趙爹爹說道:“趙老哥,你家的牛我付了錢的。”
“那咋行?”趙爹爹動作順溜地摸出錢來,要還給秦四郎。
秦四郎笑道:“我家的藕坐了你一路車纔來得了城裡,咋不行了?”
一句話堵得趙爹爹啞口無言,他張張嘴,秦四郎說:“趕緊走吧,我們堵了這多時候,後面排隊的人都要生怨啦。”
趙爹爹這才無話,笑呵呵地讓五六個女孩包括翠眉坐到車上去,其他人都隨了車走。守城衛兵一邊吆喝他們快走,一邊提醒他們牛驢騾子拉了糞便要自己清理乾淨,不許留在路面上。
趙爹爹揚鞭子虛虛抽在牛屁股上,憨憨地笑着答應道:“我車頭置了小籮筐,專來撿糞的!”說罷,趕着牛走了。
守城衛兵一噎,心中暗暗發笑。
這一天正是趕集的好日子,寬闊整潔的街道上人來車往,青石馬路兩旁鋪肆林立,鱗次櫛比,幌幡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每隔百步有一幢潔白的大牌樓,店肆屋檐下的人行道上你熙我攘、摩肩接踵,正道上車輛往來穿梭,每每有車停下總要遭來後面人不耐煩的催促。
這是翠眉第二次來縣府。從車廂前的簾子縫裡望出去,牛車堪堪路過人市路口,她心口撲通一跳——當年她便是在那裡被席氏買走的。憶起當年情形,翠眉不由一陣感慨。
那時海里龍王爺發怒,當地發生千年難遇的地震海嘯龍捲風,好多人家逃往內地,大致的方向是去伯京,逃亡乞討的路上被沿途的州郡縣府安置,有人家的都安置到周邊村裡從事農耕。
她那時還小,父母弟妹皆餓死在乞討的路上,而她才四五歲年紀,懵懂無知,住在城裡一角的貧民窟,那裡有許多像她一樣無家可歸的孩子,日日等着富人施捨的粥米,翠眉偶爾可與其他孩子跟着貧民窟的一位熱心大娘認幾個字,懂得些許道理。
過了兩年,珠黎縣府的大部分難民安置妥當,官府不再公開組織人繼續接濟貧民窟的難民。那位大娘爲了餬口,便去大戶人家籤契做漿洗婆子,而翠眉流落街頭行乞。
翠眉閉閉眼,後來呢?後來她受不住飢餓,偷饅頭鋪子的饅頭被老闆娘抓住,因她無錢可還,便被老闆娘賣給了人販子抵債。受人牙子教導幾年後她就站在了人市街頭,沒過幾天便被席氏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