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掌櫃匆匆掃一遍,不敢置信地暴瞠雙目,又細細地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看,暴瞪的眼瞬間染上血絲,駭得面如土色,萎頓在地,整個人都蔫了。
“二掌櫃……我實沒想到那孽子竟敢欺上瞞下,我有負老太太的期望啊……”賀掌櫃痛心疾首地說道,淚流不止,脊背越發佝僂。
既然祝葉青千里迢迢地拿供詞給他看,今兒又鬧出這麼大動靜,定是他已篤定供詞爲真,做出這事兒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不孝子賀世安。
賀掌櫃的老婆也識得幾個字,聞言臉色白了白,顧不上祝葉青在場,從賀掌櫃手中搶過供詞細看。
姚家家僕高平書的供詞言道,他在去年十月被姚大太太派遣到兗州送二萬兩銀子給黃寶元家,一定要交到黃秀才的妻子手上,及至到達兗州,高平書一打聽證實黃席氏沉塘亡故,便把消息傳給伯京的傅池春掌櫃。後高平書得到傅池春指示,與賀掌櫃的兒子賀世安合謀貪下這筆銀子,高平書回梁州後報告已經將差事轉派給賀掌櫃,攜賀掌櫃辦成事的親筆信一封。
供詞的最後一張便是賀掌櫃的親筆信,字跡與語氣和賀掌櫃如出一轍。
賀老婆子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做出這種事來,她擦了擦眼睛再看一遍,仍是一樣的結果,並非她在做噩夢。
供詞飄然滑落地上,賀老婆子眼中一片死寂。
連年餘拾起供詞,退回祝葉青身邊,憐憫地望着他們。
賀掌櫃泣道:“那孽子小時候,我手把手地教他讀書寫字,他怎敢做出這種事兒來!這個不忠不孝的東西……”
賀掌櫃已是年過古稀,突遭此禍事。瞬間連那沒白的幾根頭髮都白光了,又急又悔,哭都哭不出來。
“俗話說,一奴不侍二主,”祝葉青眉頭皺成川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情緒夾雜於眉宇之間,“老太太信你爲人,要我一定查明白了方可行事……你可知老太太從大太太那裡聞說因你之故,誤了救命恩人的性命,老人家氣得病了兩日?”
“是我辜負了老太太的期望……我當年心慈手軟。導致姓傅的狗奴才坐大,老太太看在我忠心耿根多年的份上將我打發到這裡來。我自知能力有限,兢兢業業恪守本分。誰成想竟又被個孽子毀了一世忠心,要是老太太再爲我的腌臢事兒傷了玉體,讓我如何做人……”
言語之間竟有了輕生之意。
祝葉青怒火已經平息,不再拿架子,忙道:“老太太現今身子安好。正是不信你會背主,才讓我細細查訪。”
邊說邊扶起了賀掌櫃,接着道:“如今都查明白了,與你是不相干的。賀叔,這事兒不能只聽高平書一面之詞,世年兄說不定有難言之隱……”
賀掌櫃怒道:“他能有啥難言之隱?當奴才的。再有難言之隱,也不該欺瞞、欺騙主子!知子莫若父,孽子的字兒是我手把手教的。你們看不出來,我卻是認得的,定是他模仿我的筆跡無疑。你莫再叫我賀叔,我哪兒當得起?”
說完,氣得喘氣。
“論資歷、論輩分。您老自是當得起我叫一聲叔。”祝葉青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吩咐連年餘親自上茶。不許別人進來打擾,迴轉來對賀掌櫃道,“還得親自問問世年兄本人,不然我不敢貿貿然便定了他的罪,老太太也斷是不肯的。”
賀掌櫃眼中溼潤,啞着嗓子道:“我對不起老太太,是他做的便是他做的,任憑有怎樣的理由也抹煞不了他參與其中的事實,等明兒我一封信叫回他,二掌櫃且抓了他去,是打是殺,我一概不問。只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賀老婆子急得抹淚,卻不敢多說一句話,乞求地望着祝葉青。
祝葉青臉色嚴肅,卻沒有接話。
賀掌櫃當即一封書信,給了信物,讓祝葉青使個親信送去馬苑縣召回馬苑縣平安當的掌櫃賀世年,同去的還有他自己常使喚的長隨。
祝葉青今日再度光臨平安當,爲的便是賀世年已回珠黎縣。
他剛到平安當,裡面便傳來賀掌櫃的痛罵,同時伴着棍棒敲打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賀老婆子在旁輕泣着勸說。
祝葉青眉一皺,臉色一沉。
守在平安當門口迎接他的連年餘沉默地走上前來打起轎簾,附耳低聲道:“回來不到一個時辰,賀掌櫃命人押了摁在板凳上,問都沒問一句,親自操了棍子打。”
祝葉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下了轎子,緩步進入平安當。
賀掌櫃雖沒問明白黃家到底怎麼成了姚家的救命恩人,姚家的大小事兒他不知,卻知黃家的事兒,黃家填了兩條人命進去,他想想便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手下的棍子絲毫不留情。
賀世年回家一進門便見連年餘帶着一干人並着他年邁的爹孃嚴陣以待,臉上的焦急剛放下,忐忑還沒來得及,一頓棍子便迎上來。
他咬着牙受了,想等賀掌櫃氣消了再問,誰知賀掌櫃打累了歇幾口氣接着打,口中罵着“孽子”“背主”“欺上瞞下”等語,捱了兩頓打,見連年餘勸了兩句只束手旁觀,便知前年的事兒東窗事發。
祝葉青進入後堂時,賀掌櫃剛好換氣,動彈不得的賀世年知今日無翻身之餘地,縱然他爹不打死他,他也再無好結果,便叫嚷道:“爹!兒子做事從來不後悔……”
他一句話剛完,喘氣如牛的賀掌櫃氣得站不穩,扶住小廝的手纔沒倒下。
賀世年疼得齜牙咧嘴,閉着眼睛等臀上的疼痛火燒火燎地過去一陣,繼續氣憤地喊道:“您處事兒是綿軟了些,可當年大掌櫃上位也不全是您的錯兒,老太太卻把我們一家子發配到這年不生蛋的地兒。我不找找出路,難道要跟您一樣一輩子呆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兒?”
他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方纔捱打的時候咬着牙忍過去,此時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