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眉想着黃老爹叫她來的目的,是爲了給病中的金穗解悶子的,見金穗問了一句話,便不再問,似有沉思之色,黃老爹說了,不能讓金穗胡思亂想,她忙撿了金穗感興趣的話題來說。
從他們家的辣椒長紅,一直說到珠黎縣府發生的大事。
“姑娘,我來的時候,整個珠黎縣府都傳遍了,說文華姑娘家在賣鋪子呢,說是她們家房子燒沒了,原有的財物一應燒成了一把灰,文太太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多的賠償銀子來。文太太沒法兒,便把鋪子賣掉了。文家鬧得雞飛狗跳的,有人不同意賣掉鋪子,有人勸着文太太趕緊賣了鋪子平息走水的事兒。”
珍眉邊說邊嘆氣,金穗若有所思,想起黃老爹曾經跟她說過的話,恐怕支持文太太賣掉鋪子的是家中有子孫輩讀書的,而不同意的則是因爲文太太把鋪子賣了,代表整個文家的財力支柱沒了,損失的將是文家長遠的利益。
文太太賣掉糧肆,無異於割掉自己身上的一塊肉。無論族人贊同還是不贊同,剜的是她的肉,沒有疼到他們身上去。
“這事兒該文太太頭疼纔是,你嘆啥氣啊?”金穗勉強扯了扯嘴角,好笑地問道。
“我……是爲文姑娘可惜啊,那回她和她娘回老家,特意繞到我們家去,恰好你跟老太爺不在。”珍眉給金穗撫了撫被角,小女孩慢慢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和是非觀,“文姑娘瘦了一大圈,文太太面色也不大好。”
說完這話,珍眉沉默下來,金穗咳了兩聲。她連忙緊張地望着金穗,手下不停地給金穗拍胸口,口中抱怨道:“顧大夫真是的,明曉得姑娘身子弱,還跑到這遠的地方來尋藥。好容易不咳了的,再引了姑娘的舊疾上來,我……”
“你咋樣?”金穗這回是真笑了出來,心裡卻暖暖的,見了珍眉她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充滿了生機。連帶她也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受到了感染。
“我……以後見了顧大夫,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唄!”說罷,珍眉也覺得好笑。顧曦鈞這樣的人才不會缺人理。
金穗作勢拍了她的手兩下:“小心顧大夫聽到了笑話你!”
這回她的失蹤竟然讓顧曦鈞背了黑鍋,金穗失笑,又寬慰她:“我倒不是真咳嗽,喉嚨裡乾乾的,不得勁罷了。你去給我倒碗白開水來。裡面放些白糖,我嘴裡沒味兒。”
珍眉聽了,趕忙去倒了水,依言放了些白糖,守了小半個下午,見金穗果真沒再咳了。方纔放心。
夜裡,珍眉挨着金穗睡,兩個小姑娘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黃老爹在旁邊的屋裡坐了半宿。沒再見金穗做噩夢,這才躺下睡了。
前幾日,金穗夜裡時時驚醒,她心裡的病他都知曉,可卻沒半點辦法。除了在她被夢靨住的時候叫醒她,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什麼。連日來放下手中所有事情陪伴金穗,也是怕她獨自一人胡思亂想。
況且這孩子心思重,約摸是不想讓他擔心,心裡害怕也不肯說。
姚長雍留了兩個丫鬟照顧她,金穗身邊有陌生人躺着,她夜裡總睡不着,黃老爹無法,只好緊趕慢趕地把珍眉叫了來。
這還是黃老爹連日來第一回睡了個好覺。
有珍眉陪着,金穗果然好得快,兩三天裡便下牀了,她的腿還有些發軟,且多了個怪毛病,便是每天要洗很多回手,還不許手上留有任何味道。
珍眉漸漸地發現了不妥,起初當金穗在城裡住久了,變得更愛乾淨了,後來越想越不對。尤其是金穗在洗手的時候,那麼專心致志,好像洗手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那種感覺她說不出,只覺得不太正常。
珍眉把金穗的異狀告訴給黃老爹,黃老爹急躁不安,觀察了一下,果真如珍眉所言,他讓珍眉先別聲張,只當做不知道。
珍眉嚇得臉白了,小姑娘從小與金穗一塊長大,害怕的不是金穗得了什麼怪病,而是金穗能不能治好,哭着扯了黃老爹的袖子追問:“姑娘到底咋了?”
黃老爹嘴裡苦澀,越發自責了,安慰哄騙了一番,再把事情告訴給顧曦鈞。
顧曦鈞能治的是身體上的傷口,這種心理上的傷他一時也沒好辦法,跟那晚和姚長雍一起行動的幾個護衛聊了聊。起初護衛們被姚長雍封了口不肯說,後來還是黃老爹出口相問,他們才肯回答,七嘴八舌地講起那晚他們家爺是多麼英勇。
“當時我們發現黃姑娘被黑衣人擄走了,當即騎馬去追。爺的馬兒比我們的快,我們趕過去的時候,黃姑娘正吊在發瘋的馬尾巴上,我們爺鎮定無比,喝了一聲‘鬆手’。黃姑娘便鬆了手裡的馬尾巴,說時遲那時快,我們爺的馬兒一路飛過,恰好把掉落的黃姑娘救了起來……”
“嘿嘿,那晚我胡老三眼睛格外亮,堪堪看見黃姑娘掉下來,連忙射了一箭,恰恰射在馬屁股上……”
“我呢,是從前面包抄的,那馬頭可是我砍掉的。良漢那小子更絕,一刀砍掉了馬腿,我們爺差一點兒就被踢了!”
等他們吹噓完,才說起後面姚長雍砍掉賊人腦袋的事兒,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們眼裡忍不住流露出敬畏。
姚長雍,就那樣面不改色地砍掉了一個人的腦袋,跟切西瓜似的。
顧曦鈞的表情很奇怪:“你們家爺真是有趣,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他竟然做得出。”
黃老爹起先滿面的緊張和沉痛,後來則是一臉的匪夷所思。
顧曦鈞再給金穗診脈的時候,便問:“丫頭,你是怎麼曉得要往那個人的脖子上刺的?”
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不僅知曉人體的兩處致命軟肋,還能兩擊得手,如果這個女孩不是正在他面前,他怎麼都不可能相信。
思及那晚的慘烈,金穗身子一抖,顧曦鈞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金穗鎮定下來,道:“是我娘說的,人的脖子裡有氣管,割破了不會呼吸了,就會死了。”
總之,有什麼事推到席氏身上便對了。
顧曦鈞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金穗並未躲閃,眼中殘餘着恐懼,他鼓勵地看着她。
此時珍眉和黃老爹都不在,金穗因勾起了沉睡的記憶,心裡多少有些慌張,顧曦鈞肯定是知曉了那晚的景況,不管是發泄心中污濁的恐懼和負罪感,還是給這件事一個合理的藉口,金穗這會兒十分有傾訴的念頭。
她靜了靜,膽怯地開口道:“那個人對我用迷魂藥,我記得那個味道。我以爲他是來救我的,誰知他說我弄壞了大掌櫃的茶壺,大掌櫃最愛那個茶壺了,他要殺我,還說要把我埋到荒野裡,讓爺爺找不着我……”
金穗低下頭,肩膀顫抖,嗚咽着道:“我害怕極了,他一點兒都不像開玩笑,等他下馬的時候,我就把藏在袖子裡的剪刀拿出來……我娘說,劃破人的脖子人就會死,我沒多想,就……”
小女孩的身子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小聲抽泣。
顧曦鈞拍着她的背,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能體會到她的恐慌,他十分耐心地安撫她。
金穗哭了一會兒,漸漸回憶起那晚的情景,其實她沒有自己表現得那麼害怕,只是她一直生活在法治社會,且自己是學這一行的,第一回殺人,雖然是自衛,可那道心理防線她怎麼也越不過去。
“後來他要抓我,我害怕他要把我抓下馬去,就胡亂刺……我沒想殺死他的,可他咋就死了呢?”
金穗說着,攤開自己的手,眼淚落在掌心,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手、搓手。
顧曦鈞拉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動作,聲音裡沒了一向的冰冷諷刺,反而帶着一股溫情:“丫頭莫怕,莫怕啊,你那麼小的人兒,怎麼能殺得死他呢?巫秀去探他的氣,那時候還有氣呢,人不是你殺的。”
“可是,他死了,他晚上還會跑到我夢裡來索命,說我殺了他,流了好多的血……”金穗迷糊地喃喃道。
“沒有,你只是劃傷了他,他流了血跑不掉,是姚家的雍四爺殺了他。你力氣那麼小,怎麼殺得死他呢?你還記得對不對?雍四爺把他腦袋剁下來了。”
金穗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顧曦鈞嘆了口氣,這孩子還是太小了,不經嚇,要是真給嚇出個好歹來,恐怕黃老爹要找他拼命。
不過,相對於告訴金穗人是她殺死的,與姚長雍剁掉了歹人的腦袋因而殺了他相比,還是後者留給金穗的心理陰影小一些。
金穗抖着身子,心裡涌現出一絲感激,雖然姚長雍的做法非常殘忍,畢竟在這個時代身首異處、死無全屍是對死者最大的詛咒和懲罰,但於她來說,他這一番心思卻是好的。
顧曦鈞催眠一樣地重複:“穗孃兒,是雍四爺殺了他,不是你。你記着,你沒殺人,只是劃傷了他,人是雍四爺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