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韶光豔
顧程雖說心疑,先頭卻着實沒想往內院裡聯繫,尤其如今內院還有哪個,周慧蓮被關在佛堂,吃齋唸佛,只剩下一個玉芳,玉芳本是他原配的陪房丫頭,能得了二孃的名份,還有甚不足的,且她自來膽小怯懦,便嘴碎些,哪裡是能做出這些事來的人,若真做的出這些事,這十幾年來,自己豈不是被個婦人愚弄了,能隱藏多年,這份心機可想而知。
他知道縱火之人是尹二,因在火中尋到尹二貼身放的一塊青石雙魚佩,是他曾見過的,是尹二親孃的遺物,從未離過身的要緊物件,那具骸骨想來也是尹二,說起這個,顧程真是悔之不及,只顧解心頭恨,卻遺下了禍根。
只尹二這個窩囊的性子,若無人挑唆,怎可能去買硝石硫磺等物,進而起了縱火之念,至於他爲什麼也燒死,顧程琢磨,他縱火之前就沒想活着出來,他是奔着玉石俱焚去的,爲什麼李婆子進了枯井中,卻還要等李婆子能說話時方知底細,如今卻要審這周婆子。
周婆子現下是二孃跟前使的人,顧程心裡卻仍有些疑惑未解,令人把她綁了壓在地上,他冷冷掃了周婆子一眼:“旺兒把這藥拿去郎中哪裡分辨分辨,爺倒想知道是什麼東西?”
旺兒應了一聲剛要去,不想周婆子已經擡起頭來道:“爺不用費這些功夫,這裡頭是啞藥,吃下去這輩子到死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顧程目光閃了閃:“爺還未審,你倒自己先招了,爺問你,是誰人指使你來下藥,目的爲何?”
周婆子忽然笑了一聲道:“爺不早就知道了嗎,是二孃指使奴婢來下藥,是怕李婆子醒了,她挑着尹二縱火之事敗露。”
“胡說……”周玉芳扶着丫頭的手剛邁進門檻,正好聽見這一句,只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卻極力穩住心神,暗道怎就忘了周婆子是周慧蓮的心腹,自己確當成了貼心人,想想前後,還不都是這婆子在一旁挑唆的,如今她倒好一氣兒都推到了自己身上,以顧程的脾氣自己哪有什麼好。
越想越怕,二孃暗暗咬牙,事到如今,也只能來個死不承認,想到此,甩開丫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行數步,到了顧程跟前,一把抱住顧程的腿道:“爺莫信這婆子胡言,奴哪裡會做下如此喪盡天良之事,便奴有心也無此膽,爺是知道玉芳的,知道玉芳的,爺給玉芳做主,莫讓這刁奴得了逞去,想是因三娘之事,心裡嫉恨奴,才亂語誣賴奴。”
顧程沉沉盯着玉芳,玉芳只覺心裡一陣陣發慌,顧程的眼神異常可怖,玉芳不由錯開目光垂下頭去,片刻又擡起來戰戰兢兢的道:“這婆子是慧蓮的人,說不得這些都是慧蓮授意的也未可知,畢竟慧蓮恨着大姐兒呢。”
卻聽周婆子道:“二孃這話虧不虧心,三娘便心裡再恨,如今關在佛堂裡,常人近不得,又哪裡通的消息,是二孃讓我尋人盯着尹二,挑唆那倆痞侮辱他的妻兒,激得尹二起了玉石俱焚之心,前去縱火,二孃又早早在莊外安排下了人,只等尹二一出來便殺人滅口,不料尹二沒出來,李婆子卻得生還,你又怕她瞧見尹二說將出來,才讓老奴深夜下藥,二孃這番心計好不深沉,如今出了事,老奴死不足惜,二孃想把自己摘個清白,卻要問問爺信不信了。”
“你,你胡說,你陷害我,爺,爺莫信這老奴刁言。”
事情擺在眼前,也由不得顧程不信,且他早疑心玉芳,不然也不會設下這個套兒,只顧程怎麼也沒料到,玉芳能有這麼大的膽子,做下的這一連串的事真稱得上上心狠手辣。
想起大姐兒,顧程恨上來,一伸手抓住她的頭髮提起來:“賤人,好毒的心腸,爺竟被你愚弄了這些年,還道你膽小怕事,不想卻是個蛇蠍婦人,你說周婆子胡言,帶孫婆子上來。”
不大會兒功夫,兩個小廝拖拽着個渾身是傷蓬頭散發的婆子進來,跟玉芳一照面,便撲通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頭道:“二孃莫怨老奴,着實受不得爺的板子。”
玉芳一看見孫婆子就知道什麼都完了,孫婆子是她的心腹,派去在瑞香閣外頭守着,打從昨兒昨兒就沒見回來,她心裡正急呢,不想是被顧程抓了去,既顧程抓了她,想來早就疑心自己,加上週婆子這事,鐵證如山,自己便再辯駁想也無濟於事了。
想到此,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有些淒涼,她直直盯着顧程道:“爺心裡早就疑心玉芳,又何必多此一舉,玉芳算得什麼,在爺眼裡恐連個物件兒都不如呢,那時爺跟大娘軟語溫存雲雨情濃之際,可曾想過守在帳外的玉芳,心裡是何等滋味,後大娘去了,爺宿在玉芳房中的日子,十年算來不過寥寥可數,爺可知冷月孤燈盼天明的滋味,周慧蓮進府之初,跟奴假意交好,卻私下讓人在我茶中下了絕子的丹砂,以至奴這十年無所出,奴怎能不恨,她被爺關到佛堂都便宜她了,她該着千刀萬剮,還指望奴說情不成,至於徐大姐兒,爺着了瘋魔一般寵着她,*着她,心心念念計量着娶她進門,待她生下爺的子嗣,這偌大的顧府,哪還有奴存身的一席之地,奴怎能不怕。”
“你怕就害大姐兒的命,害爺的子嗣,你該死……”顧程咬牙切齒的看着她,臉上的神情猙獰可怖,恨不得食她的肉,喝她的血。
“怒該死?奴本來就命如草芥,死在爺手裡,奴甘心情願。”玉芳喃喃說了幾句,顧程卻陰陰一笑:“你想死在爺手裡,爺尚怕髒了爺的手呢,爺不讓你死,爺讓你活着。”
玉芳忽然有些怕,顧程上下掃了她兩眼道:“你這副皮囊,倒還有些用處,不是嫌爺冷落你,夜夜冷月孤燈嗎,爺給你尋個熱鬧的去處,讓你夜夜都瞧不見冷月孤燈,來人把趙四喚來。”
玉芳一聽趙四,渾身抖了一抖,這趙四誰人不識,要說這信都縣的人牙子,也有那麼幾個,唯有這趙四是專門做下等皮肉生意的潑皮,這信都縣外,常有些跑船做腳工的漢子,沒錢娶老婆,便成了河邊那些低等窯子的常客,這趙四便是專做這些低等窯子生意的人牙子,落到他手裡的結果不用想也知道。
玉芳身子抖如篩糠,忙扒住顧程道:“爺,爺,奴婢不敢了,不敢了,爺繞了奴婢,奴婢情願跟三娘一樣在佛堂唸經贖罪,替徐大姐兒修來世功德。”
她不提徐大姐兒還好,一提徐大姐兒,顧程更是怒從心頭起,擡腿狠狠一腳踹開她:“我顧程的夫人何用你這個賤人唸經,回頭更咒的她不得安生。”
忽見玉芳嘴裡動了動,顧程指了她道:“把她的嘴掰開,莫讓她嚼了舌頭。”兩個小廝上來,也沒客氣用力掰開玉芳的嘴,果見嘴裡有血。
旺兒心裡也存着怨呢,不是二孃害了徐大姐兒,何至於自己把爺敲暈,過後狠狠捱了爺一頓板子,這筆賬不記在她頭上,自己豈不白白捱了頓打。
當下扯了塊破布團成個團就塞在玉芳嘴裡,這下她嚼舌也不成,想說話求饒更沒戲,玉芳唔唔數聲,見得趙四,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顧程指了指二孃道:“這婦人爺送於你,不要一分銀錢,只一樣兒,若爺聽說她死了,掂量掂量你趙四的狗命。””
趙四也常買賣這些大戶人家的侍妾丫頭,見這二孃雖有些年紀,卻細皮嫩肉,那些粗鄙的漢子何曾有過這等造化,倒可多賺幾個錢,便忙着應了,拖拽着玉芳去了。
顧程目光落在周婆子身上,周婆子不等他發落自己,仰起頭喃喃道:“三娘,老奴先您一步去了。”猛的撞到廳側的柱子上,倒在地上頭破血流,登時氣絕。
顧程道:“這倒是個忠心護主的,讓她家裡人來,賞十兩銀子,收斂出去。”
發落清楚,顧程只覺渾身的力氣都泄了下去,這些日子折騰下來,倒令他越發有些心力不濟,想起周慧蓮,想起玉芳,忽記起大姐兒曾玩笑跟他說過的話。
那是晌午,兩人歇了晌午覺剛起身不久,不知怎麼說起了妻妾之事,大姐兒便嗤一聲道:“男人娶了三妻四妾都擱在後院裡,還要求他們和睦共處,不生嫉妒之心,純屬妄想,人跟人在一處便免不了爭鬥,更何況這些妻妾有着一個共同的男人,即便表面上姐妹相稱祥和一片,暗地裡說不準就你死我活,哪裡會有消停的時候。”
當時顧程聽了,還當她吃味,抱着她吃吃笑了幾聲道:“怎好端端的又吃起味來,三妻四妾也不過爲了多子多孫好延續香火罷了,妻妾在一處彼此和睦姐妹一般哪裡不好,怎就不消停了?”
大姐兒去撇撇嘴,哼了一聲道:“你沒聽過有句話說,要想一輩子不安生就娶小老婆嗎?”顧程越發笑的直打跌:“這等胡話哪裡聽來的。”大姐兒說不過自己便惱起來,扭過身子再不搭理他,倒跟他鬧了足兩日彆扭,末了,還是自己軟語哄她纔回轉過來。
這會兒顧程忽想起大姐兒這番話來,比照自己如今境況,竟覺怎如此在理兒,他後院不過兩個侍妾,就鬧了個你死我活,若再多幾個還了得,真要一輩子不消停了,顧程想是不是大姐兒那時候就有意無意的告訴自己,她不想做小,可自己現在八擡大轎把她娶了家來。讓她做大,她卻不在了,怎就不在了?一想到大姐兒不在這個世上了,顧程就覺做什麼都提不起心氣兒來。
經此一事,顧程反倒把什麼看淡了,便跟前沒了婦人,也未納一個進來,開了春,便把心思撲在了鑽營買賣上,衙門裡畢竟是個閒職,有了這個閒職,鑽營買賣方事半功倍,雖大姐兒沒了,顧程卻把陳大郎當成了正經舅爺,平日未斷來往不說,趕在年節上還親自登門。
因大姐兒之事,陳大郎積着怨呢,心裡覺得,若不是顧程歪帶了大姐兒,發落到莊子上,人怎麼會沒,懷着那麼大的肚子,活活燒死,連個屍首都不見,陳大郎聽見信兒趕過去,在莊子的殘壁前捶胸頓足的哭了一日,想自己對不住姐姐,沒護好外甥女,愧疚之餘,也惱恨了顧程,便是顧程要娶大姐兒的靈牌之時,陳大郎虎着臉死活不應,任誰說也沒用。
最末了是顧程跪在地上道:“舅爺心疼大姐兒,惱恨我無妨,可憐大姐兒死了,也沒個落腳之處,難道舅爺忍心讓她成了孤魂野鬼。”陳大郎才勉強應了,後因思念外甥女,病了一場,病好之後,身子便不大康健了,酒窖的營生便交給了兒子陳保生打理。
這陳保生別瞧生的老實巴交,卻是個有心思有頭腦的,加上顧程有意提拔,顧府的大舅子,誰不給些體面,藉着顧程的東風,陳保生買田置地,蓋酒窖,尋夥計不出一年便把他爹手裡的酒窖,擴了十倍出去,如今一提陳家莊,誰不知道陳家酒窖。
次年靠着顧程的當鋪,在各地開起了酒坊,陳家也徹底脫貧,儼然成了一方豪富,時光荏苒,忽悠一晃便是三載光陰,轉眼又是大姐兒的忌日。
顧程早早讓旺兒預備下香燭紙馬,去墳上哭了一場,旺兒幾個在旁伺候着,聽了也直難受,暗道爺倒真長情,三年不知說媒的有多少,也沒見爺應哪個,房裡冷冷清清連個暖被之人也無,瞧這意思竟是要當一輩子和尚了,這當初誰能想到,也不知大姐兒到底兒哪好,值的爺當這麼個癡心癡情的鰥夫。
從墳上回來,剛下馬便見京城當鋪的夥計劉大貴,正在門前候着,見了顧程忙上前跪下道:“爺,大事不好了,上回死當的那幾箱子東西,不知怎麼犯了事,刑部衙差上門,不由分說拿了掌櫃夥計下了大獄,當鋪也貼了封條,趕在那日奴才正在外頭收賬,才得脫身回來報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