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煙雨離魂
從茶樓出來的柳雲若看看天,已經是午後,今天這是第三個了,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要見。
煙雨樓是一家湯館——也就是澡堂子,本來是一個毫不出名的地方。永樂七年館子被一個福建老闆接手,他從老家弄來了一批美貌少年,從此之後煙雨樓名聲大噪,成了只有達官貴人才能去的風流地。
柳雲若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他進門之後只說找“趙三爺”,立刻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秀美少年領着他向館內走去。柳雲若跟着他從小側門進去,由後梯拾級而上,卻是一座空中游廊,腳下是一片湖水,滿塘荷葉田田,遠處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彎彎的石欄橋透窗可見,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廊中都鋪滿了紅地氈,每隔不遠就懸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柳雲若暗暗好笑,他都想不到煙雨樓後頭還有這麼大精緻,接待皇帝都夠了——那個人可真會享受。
小童帶他在海子對面下來,先進了一間小小的屋子,裡邊只有一個櫃子一把椅子,小童跪下就去解他的衣帶。柳雲若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道:“你幹什麼?!”小童一怔,掩口輕笑道:“三爺在裡頭沐浴,您總不能穿着衣裳進去,小人服侍您寬衣。”
正說着,只聽裡邊傳來一陣輕舒滑膩的音樂,恍惚間只聽到兩句模糊的歌詞:“開簾怯睹落花紅,安頓春愁亭午中……”
柳雲若皺了皺眉,無奈之下只得脫下外衣,那小童捧來一套清香撲鼻的短袖短褲,一眼看到柳雲若正脫上衣,不由失聲驚叫一聲:“哎呀,這位公子膚色好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柳雲若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拉過那套短衣穿了,不耐煩道:“你快帶我進去!”
他赤着足走過一道香菸氤氳的穿堂,空氣陡然溫暖溼潤,只見一個巨大的漢白玉砌成的湯池中,有幾個人在潑水嬉戲。岸邊的一個小臺子上絲竹聲聲,六個幾乎全(小柳愛吃河蟹)裸的孌童在跳舞,年齡都是十四五歲之間,一片水氣中看不清面目,只隱約見那肌膚猶如牙雕玉琢。他們一邊舞一邊唱着:
“座上香盈果滿車,誰家年少潤無瑕。爲探薔薇顏色媚,賺來試折□□花……”
這樣的歌詞和場景都讓柳雲若如吞了只蒼蠅般噁心,他向池子走進幾步,想看清楚池中哪個是自己要找的人,突然一大捧水迎面潑來,他急忙躲時已濺了滿身,只聽一人大笑:“小柳兒,看什麼呢?我這裡比皇宮如何?”
柳雲若擦擦眼睛裡的水,纔看清這個赤(小柳愛吃河蟹)**身子泡在水裡、並且左右各擁了一個孌童的胖子就是朱高燧——成祖皇帝的第三子、漢王的親弟弟、當今皇帝的三叔——趙王朱高燧。
朱高燧向身邊的孌(小柳愛吃河蟹)童笑道:“你們不是唱‘後(小柳愛吃河蟹)庭花’麼,這位就是東國第一名花,名不虛傳吧?”那幾個孩子盯着柳雲若,好奇又迎奉地笑着。
“三爺,”柳雲若向趙王深深一揖,“您能否移駕一個比較方便說話的地方?”
“就在這裡說嘛,唔……”趙王吞下一瓣孌童送入口中的橙子,嘴裡烏拉了一陣,“這裡上不頂青天,下不履黃土……神仙都進不來,你還怕有什麼走風的?”他又笑着招呼道:“下來下來,讓爺看看你的‘後(小柳愛吃河蟹)庭花’。朱瞻基那小子真不懂風月,居然一頓板子把你兩個粉妝玉琢的白玉綿團打成了爛柿子,要是留下瘢痕了可不是暴殄天物麼?”
柳雲若強壓着心頭一波一波的怒火,咬着牙道:“您想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談麼?咱們要不要先從孟賢被斬一案談起。”
這是永樂二十一年的一場大案,趙王勾結護衛指揮孟賢以及太監楊慶,企圖毒死成祖擁兵自立,成祖大怒之下親審趙王,是漢王和當時的太子高熾一起求情,說都是下人所爲,趙王一定不知道。成祖顧忌天家顏面,這個案子最終壓了下去,只處置了底下幾個奴才了事。
趙王神色不變,慢慢遊到池邊,趴在臺子上看着柳雲若笑道:“你甭指望拿這個威脅我,朱瞻基那裡捏得我的罪狀多得是,不在乎這一條。他已囚了老二,不能讓天下人說他趕盡殺絕,所以只能由着我胡天胡地當個風流王爺。”
柳雲若沒想到他看似荒唐,心裡倒還看得這樣明白,冷冷道:“那還談什麼!”
趙王哈哈笑道:“因爲你想談唄!我在這裡泡澡,老二卻在西內禁苑裡喝西北風,你當然着急了!”
柳雲若譏誚地一笑:“原來王爺如此看破紅塵,倒是我搗擾了您的情致,您就好好頤養天年吧!他日黃泉路上,還可給您二哥做個伴兒!”他一拱手轉身就走,趙王在身後厲喝一聲:“你給我站着!”
柳雲若雖是站住了,卻是沒有轉身,只聽趙王道:“爺我久經滄海了,你危言聳聽,嚇不倒我!”
“危言聳聽?”柳雲若緩緩回頭,“三爺,您來北京多久了?”
“七個月。”
“漢王的案子早就結了,皇上既然說了不追究您,爲何不放您回去?”
“他說天冷,等暖和了再讓我回去,我也樂得呆在北京,彰化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有什麼好?”
“哈,”柳雲若仰天一笑,臉上卻笑意全無,“漳德不好,所以原駐紮漳德的趙王府兩衛要調去鳳陽,歸鳳陽提督節制;您喜歡北京,所以皇上連您身邊的長史都換了北京人,當過東宮侍讀的李時勉!”
“什麼……漳德的親衛——調到鳳陽去了?”趙王大吃一驚,連舌頭都大了。按照封藩祖制,每個藩王有兩個衛的私人兵力,每衛是五千六百人,趙王沒想到,自己人在北京,宣德一邊美酒佳餚地哄着他,一邊居然將他的兵力剝得乾乾淨淨。
看他驚訝的神情中帶着點癡呆,柳雲若真想一個耳光摑過去,當初若不是他和漢王約好起兵,結果臨了下了個軟蛋,令皇帝大軍**山東,漢王孤立無援腹背受敵,勝負還在兩可之間。他蹲下身子,目光炯炯地凝視着趙王道:“調兵的旨意上個月就密發鳳陽了,您覺得您還能在這裡風流多久呢?您沒讀過駱賓王的《討武后檄文》麼:請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趙王沉默片刻,用少有的嚴肅神情道:“我跟你談!”但他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懶憊笑容,色眯眯地在柳雲若赤着的足上摸了一把道:“沒錯,今日不知是誰家天下了,所以人要到哪山唱哪歌兒。想當初我碰了一下你的手,二哥就甩我一個嘴巴子,現在我要你下來伺候我一回,我滿意了,就讓他們下去,咱們談正事。”看柳雲若臉色陡變,他又笑道:“要是不願意就拉倒,反正你也不過是要我當個傀儡,跟朱瞻基沒什麼差別。”
柳雲若緊緊攥住拳頭,攥得掌心生生疼痛,攥得關節泛出白色,浴室裡的水汽蒸得他呼吸有些困難,他必須用力剋制住逃出這個地方的衝動。可是現在還需要趙王的名號,還需要趙王尊貴的地位,即使明知道他是個傀儡,卻也要讓那根提着他的絲線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緩緩伸足試探了一下水溫,很燙,或者,是因爲他的血液已經結了冰。
“嘩啦”一聲,趙王把柳雲若拉下了水,緊緊擁入懷中。
從煙雨樓出來天已薄暮,天空中又漂起了雨,“清明時節雨紛紛”,真個是不假。柳雲若慢慢仰起他毫無表情的臉,任憑雨絲如鞭輕輕抽打,愴然一笑間熱淚滂沱而下。他真慶幸雨水掩蓋了淚水,讓他可以繼續維持那自欺欺人的冷靜與堅強。
衣服被雨水沾在身上,身後無數的小傷口被雨一浸,陣陣刺痛。那些傷是他和趙王廝打掙扎時,趙王用指甲、用牙齒留下的。他本以爲對自己的身體早已唾棄,本以爲神魂早已麻木,本以爲理智已將利弊得失權衡得很清楚,可是當趙王肥膩的手指滑過肌膚時,他還是本能地拒絕與反抗。他在水裡奮力地撕扯掙扎,可這些徒勞的掙扎,也不過是讓趙王更興奮更瘋狂,他覺得自己像一條吞下釣鉤的魚,怎樣都逃不出去。
原來趙王和宣德還是不同的,宣德清誚的眸子裡會隱藏着淡淡的憐惜,雖然只有一點點,卻足以改變那件事骯髒的本質,而趙王的眼睛裡,就只有□□。原來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的髒。和宣德□□後,□□如水,流過身體不着痕跡。可是這一次,那骯髒是沉澱在他身體裡,如同一個有毒的瘤,會不斷地潰爛,不斷的流血。
這一切的努力和抗爭,是不是都錯了呢?離開了心愛的人,欺騙了愛自己的人,一定會成功麼?成功之後又怎樣,他該如何面對漢王,又將如何面對宣德?這雙能看穿所有人內心的眼睛,唯獨看不透自己的未來。
既然看不透,他就只有再掙扎着走下去。如一具行屍走肉般走回皇宮,緩緩推開自己的房門,卻爲裡邊燈火通明的強烈光線刺得眯了下眼。
“皇上……”柳雲若緩緩跪下。
燈光照耀着宣德俊逸卻陰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