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咫尺相思
那頂軟轎確實很寬敞,十六個人擡,裡邊的座位拉開就成了軟榻,兩個小太監秦倌兒和靈倌兒還侍立在旁服侍他茶水。柳雲若趴在榻上,身子感受到轎子輕盈而有節奏的晃動,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臀上那原本刀割一樣的痛也漸漸模糊。
他一夜之間心力交瘁,一直習慣思考的大腦最終抵禦不了透骨的疲憊,決定先睡一覺。眯着眼吩咐秦倌兒到了西苑一定叫醒他,就將頭往臂彎裡一埋,昏睡之前腦海裡掠過一個影子,來不及分辨是漢王還是宣德,意識已跌入了無知的黑暗。
西內原來是元朝皇帝避暑的園苑。太宗朱棣早年就封燕王,北平乃龍興之地,他即位後遷都北京,只將太子高熾派往南京主持一些祭祀小事。反而是受成祖寵愛的漢王高煦經常呆在北京,這座園子就是他在北京的別府。宣德帝不能將漢王關進大牢,乾脆就讓他住進原先的府邸裡,就地圈禁。
秦倌兒和明倌兒在門口就停下了,他們不能進去,看守禁苑的錦衣衛驗過了柳雲若內廷的籤票後要求搜檢他的全身,不知道怕他把什麼帶進去。柳雲若從容伸開雙臂,那錦衣衛見他穿着六品內監服色,也不敢爲難,訕笑着道:“屬下奉旨辦事,公公見諒。”說着在他身上從上到下一陣拍打,卻不妨一下拍在了臀上,柳雲若“哎呦”一聲,痛得彎下了腰,若非秦倌兒眼疾手快扶住了,險些跪倒在地。
那錦衣衛嚇了一跳,驚道:“公公!您怎麼了?身子不適?”
柳雲若被他碰了痛處,幾乎暈倒,扶着秦倌兒勉強穩住身子,喘息了片刻強笑道:“沒事,我一時有些頭暈。”他從袖子中拿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放在他手中,扶着他的手臂道:“你帶我進去。”
那錦衣衛驚疑不定,卻又不敢多問,扶着他向園內走去。
其實,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地方。
進門一眼望見的是一片平如鏡面的湖水,這是漢王專門爲他修的。他生在江南水鄉,天□□水,猶喜臨水撫琴,漢王聽說後立馬讓人推平了小半個園子挖了這個海子。當初陪着漢王住在這裡,沒事的時候,他在水榭裡彈琴,漢王在湖岸的空場上舞劍,劍風激盪中,周圍的花樹上花瓣繽紛而落,明麗的日光下如同無數粉色蝴蝶漫天飛舞。入夜之後,漢王和他攜着手,一個從人也不跟,沿着湖岸慢慢地走,談着詩詞,政務,和宮裡的局勢。
如今的西苑已是物是人非。不知多久沒有收拾了,湖面上漂滿了枯枝殘葉和骯髒的積雪,岸邊白石子鋪成的小徑上雜草叢生,被寒風一吹瑟瑟抖動,彷彿在向他這個故人乞求什麼。
柳雲若的腿有些軟,不知是因爲臀上那又瘋狂疼痛起來的鞭傷,還是因爲這觸景生情的悲酸。扶着他的錦衣衛覺得他的手抖得厲害,不放心地問:“公公,您真的不要緊麼?”
柳雲若伸手在額上一拭,才發現自己大冬天居然出了一層汗,他勉強一笑:“不要緊。漢……不,朱高煦……怎樣?”他費了很大勁才說出那個名字,原來不管他多麼會演戲,內心深處總有些東西不容褻瀆。
那錦衣衛道:“老實的很,白天讀書散步,晚上秉燭而睡,有時候對着一棵樹一塊石頭一站就是半天。只是一遭兒奇怪,不說話,跟誰都不搭腔,飯食送進去就吃,不送也不要。我們都奇怪,難不成這王爺是個啞巴?”
柳雲若只覺得鼻腔酸了起來,他明白這樣的裝聾作啞,是漢王與生俱來的血氣,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征戰者丟盔棄槍後的悲哀。漢王的心事除了他沒有人能懂,所以他拒絕和任何人說話。
轉過小徑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那個人影,漢王靜坐在寒風中的石凳上,偉岸挺拔的背影與身下的石凳幾乎凝固成一體,堅硬宛若雕像。
錦衣衛見他不回頭,生怕怠慢了皇宮中來的人,大聲道:“庶人朱高煦,有欽差駕到,還不速速起身接旨!”
柳雲若的四肢都在顫抖,他啞着嗓子道:“你……出去……”
高煦聽到了他的聲音,霍然回頭,一眼看見站在對面的柳雲若,棱角分明的臉立刻變得慘白。
他轉身的那一刻,柳雲若心中轟然一聲,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洶涌澎湃衝擊得頭都暈了。隱約中還記得有些事要交代,哆嗦着手伸進袖子,又拿出一疊銀票塞給那侍衛,道:“讓所有人,都退下,我有密旨……”
那錦衣衛神色一凜,忙道:“遵旨!”匆匆行了個禮去了。
柳雲若強撐着挪動腳步,走近高煦,喉頭像是被什麼哽着,喚了一聲:“王爺……”底下的話竟都噎住了。
高煦深深打量了他一眼,突然看到他脣上的齒痕,他當然想不到這是柳雲若在挨鞭子時自己咬出來的——只當是激吻留下的痕跡——眼中悲怒的寒光一閃而過,隨即平靜下來,淡淡道:“既然是欽差,就宣旨吧,是顯戮還是暗鴆?”
“王爺,我是來看您的。”
高煦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笑:“那就是暗鴆了?拿來!”他向柳雲若一伸手。
柳雲若怔了一怔:“什麼?”
“鶴頂紅!”
“不,不是您想的那樣。”柳雲若不知爲什麼漢王對他如此冷淡,伸手想搭上漢王的手,他已快要站不住了,隨時都有可能跪倒下去。
哪知高煦甩開了他的手,吼道:“有旨意就說!少玩花樣!告訴朱瞻基我好得很,養好了身子骨兒就等着上西市!倒是你……”他看看柳雲若身上的衣服,刻毒地一笑:“他怎麼纔給你六品服色?人家董賢還是個大司馬呢!”
“王爺!”柳雲若如迎頭捱了一棍,眩暈中身子一晃,驚恐地望着高煦顫聲道:“……您懷疑我?”
高煦突然伸手一探,虎鉗般的手已抓住了柳雲若的喉嚨,微一用力就聽見了喉頭“咯”得一聲輕響,他咬着牙冷冷道:“他怎麼讓你一個人來了?你不知道我是會殺人的麼?鄭亨他們都死了,你獨活着就不覺得孤單?!”
因爲被扼得頭向後仰,柳雲若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回流到眼眶和鼻腔,非常難受。喉頭痛得窒息,他卻不敢伸手去扳漢王的手,只能努力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王爺……我……都是爲了……您,我……沒……變心……”
“爲了我?你有沒有服侍他?”
“王爺,您……聽我說……”
“有沒有?!”高煦一聲怒吼,手上又加了幾分力。
“有……”
不等他說出別的,高煦已是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失望與憤怒,他怕自己一下就將他掐死了,趁着還有理智,揮起手臂一記耳光將他摑得摔出去老遠。
柳雲若先是被打蒙了,踉蹌着退了兩步,他傷痕累累的腿支撐不住身體,一下坐倒在地。臀部撞擊地面的瞬間,本已結了血痂的鞭傷一齊綻裂,他痛得眼前亂黑,無法剋制地長聲慘叫。
高煦看他撲倒在地陣陣抽搐,有些詫異,一記耳光不至於讓他痛成這樣,何況,他知道自己沒有下重手——他捨不得。他遲疑着向那個匍匐在地、苦痛掙扎的身體走近了一步,低聲問:“你,身上有傷?”
彷彿怕眼前的人一擡腳就會走掉,柳雲若抓住高煦的衣襬死死不肯鬆手,他用了幾次力都沒法站起身,只得顫聲道:“王爺……王爺,您把我弄進屋去,我有要緊的事跟您說,我,我實在站不起來。”
高煦眉骨一動,他突然看到,斑斑的血跡如同活物一般,正迅速從柳雲若紫色的袍子後衿上滲透出來。他一言不發,單手抄起柳雲若的身子,將他扛在肩頭就進了書齋。
伏在漢王的堅實的肩膀上,柳雲若禁不住潸然淚下。現在的才知道遠隔天涯的思念,並不是最痛苦的,咫尺之間的相思,才最令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