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黃宗羲?”
“是,臣名黃宗羲,祖父曰中、父尊素。”
“孤知道你父親,十分忠直你的曾祖,祖父,也是鄉里有名。你們黃家,在地方上好生有人望。”
“臣謝殿下褒獎”
涉及父、曾祖、祖父,又是溫語褒獎,而且說的十分在行,可見皇太子在以前也是對黃宗有所瞭解的。
一念及此,黃宗羲面色漲的越發紅起來,想想崇禎父子二人,似乎都對自己不薄……
“你十三年時曾經到京師會試,不曾得中,孤當時聽說了,十分替你可惜。”
此語無話可答,黃宗羲唯有嗑頭而已。
說了幾句周人都是頻頻點頭,看來皇太子不是傳說的那樣,蠻橫兇暴,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君形象。
適才還是劍拔弩張,但皇太子絲毫不曾惱怒,言談之間,對士林傳承還十分的在行,這就叫在場的不少人都心生好感。
但還不止如此。
朱慈烺轉向顧杲,笑道:“爾父顧憲成,好學問,也是好君子。”
再看方以智,這一次卻是收斂了笑容,正色問道:“汝父何在?”
方以智是衆人中十分不情願的一員,只是礙着陳貞慧的面子,不得不勉強成行。他在崇禎十三年就是進士,授職檢討,還做過皇子定王和永王的講官,崇禎對他也是十分賞識。但因看出時世不對,也是吳偉業相邀同行,所以避世南京,與復社中人詩酒唱和,這幾個月間,更弄出好大名頭。
當然,他本人也確實是十分博學多才,歷史上被馬士英排擠後逃到廣州,後來削髮爲僧,暗中反清,最後遇難,其死後留四百餘萬言,涉及諸多門類,也是復社中確實有真才實學的一個。
而且,抗清至死的東林復社中人原本不多,方以智便是一個,所以朱慈烺對他十分注意。
當然,還不止如此,他的父親方孔昭纔是朱慈烺更注意的一個人。
“臣父,臣父……”方以智幾乎是滿頭大汗,他家發達也是幾世了,父親更是位至湖廣巡撫,而且不論是處理地方政務還是軍務,都有十分的才幹。特別是軍務,在張獻忠和革左五營等諸多流賊竄至湖廣之時,連左良玉也是屢戰屢敗,但方孔昭和他的巡撫撫標卻是屢次挫敗流賊,斬首甚衆,而湖廣形勢,也一直維持一個相當好的局面,一直到楊嗣昌的到來。
楊嗣昌是一個很有才幹的人,而以督師輔臣的身份出任方面,也是明朝前所未有的事。但其人畢竟是年輕發達,身上有太過份的傲氣,而方孔昭又是東林前輩,對楊嗣昌不論是家世還是品德都不是那麼欣賞。
一個恃才傲物,急着打開局面,一個卻自恃戰功和前輩的身份,並不怎麼把對方看在眼裡。
因此短短時間,矛盾激化,後來楊嗣昌暗中彈劾,崇禎此人才具不足在這裡就體現出來了。凡事偏聽偏信,他信着的人,做什麼都可以,但信任的人一旦失去信任,下場也是極慘。在方孔昭的事上,崇禎就是犯了大錯,他對前線軍務根本不大瞭解,每天看大量的戰報,有真有假,有的是大敗諱敗,或是大敗諱勝,或是勝誇大勝,每天都看那麼多,卻因爲不懂地理和各省的實際情形,對軍隊的實際情形更是十分的不明白,所以,他除了不大瞭解民間疾苦之外,對自己治下的官員能力也並不完全清楚。十七年來,他只是信任身邊的幾個太監和楊嗣昌這樣的心腹大臣,對方孔昭以前的捷報,他也分不清楚真假,既然楊嗣昌彈劾,又是他增詩爲鹽梅上將的股肱心腹大臣,自然是表章一上,立刻允准。
方孔昭因此被逮,關了幾年纔在去年放出來,等李自成向北京進軍的時候,此人被保舉復起,着他屯田直隸、山東,兼理軍務。
不過局面迅速大壞,方孔昭似乎沒有上任,此時形跡也是不明,當然就成了朱慈烺十分關切的一件事。
此人是地方督撫中難得可一用的人才,雖不及洪承疇和孫傳庭等人,但也是一等一可用了。
而且……在眼前這種情形下,似乎逼問起來,十分有趣呢……
“怎麼?”朱慈烺逼問道:“汝父何在?”
“臣父護送家祖母,已經返回桐城老家。”
“前次有人保舉他屯田山東,兼理軍務,這麼說他是沒有上任?”
“是的,臣死罪。”
涉及到自己父親,方以智只能連連叩頭,砰砰有聲。
畢竟大難當前,君父有難,自己父親卻不曾赴君難,這還罷了,棄官不理,連假也沒有請,這個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見方以智如此狼狽,原本還在史可法身後一臉得色的冒襄也是臉色發白,他的父親冒起宗被派到襄陽爲官,衆所皆知,襄陽一帶流賊勢大,隨時有被攻陷的危險。
還不止如此,左良玉的官兵可是兵賊不分,殺掠起來時,地方官一樣遭到毒手。
就算僥倖不死,也逃不脫牢獄之災。
因爲此事,冒襄不停奔走,好不容易許他父親辭官歸裡,當時驚動不少人,也是留都有名的一件大事。
當然,不少人誇他是孝子,但如果提起國法來,他父子倆也是其罪非
至於候方域等人,也是心中藏有鬼胎,他的父親在京師陷落時被關在天牢之中,現在究竟是殉難還是降賊,十分難說。
反正候府有密信,城陷之後,候父已經從牢獄中走脫,似乎還是闖軍開的牢門。此等秘事,要是被人知道了……
懷有此類鬼胎的人,還真的是十分之多。畢竟,眼前這幾百生員中,多半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家中父兄在朝爲官的,也確實不在少數。
現在朱慈烺挨個掃視過去,原本還意氣昂揚的人羣,已經有不少人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不敢再那麼囂張了。
倒是黃宗羲眸子中仍然沉穩平靜,也只有他和少數人,還是坦然自若,長跪於地,卻是昂首挺胸,等着朱慈烺下一步的舉動。
“適才黃宗羲說,孤是竊得來的名頭……”成功的打壓下去這些士子的氣焰之後,朱慈烺知道事情只到這種程度是沒有用的。
目前在百姓眼中,他只有一個形象,就是被擋住去路而沒有辦法的窩囊太子
再加上和這些復社才子們的對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雖然當事人知道,剛剛的談話並不輕鬆,也不完全是示好,但在很多人眼中,卻是太子在向這些擋住他路的書生們買好求和
他擡眼看去。
眼前到處是低矮的平房,城門附近,不少貧苦百姓所居,所以沒有象樣的房子。
一直要到百步之外,纔有零落的樓房,掛着長長的幌子,是各種商號,客棧,酒樓,隔的老遠,也能看到這些建築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羣,所有人都在看向這邊,方圓幾裡內,除了人頭之外,再也看不到別的什麼東西了。
“又被人逼到如此地步了啊……”儘管眼前確實只是一羣書生,但朱慈烺心中明白,他們所掌握的輿論能量,實在不是他現在可以抗衡的。
就象倒黴鬼福王,雖然有四鎮兵馬擁立使得他成爲皇帝,但東林黨和復社不認同他,結果就是能把他的名聲搞臭。
“什麼,爺?”王源離的近,睜着一雙牛眼問。
“你聽不懂?”朱慈烺笑一笑,大聲喝道:“孤令你把你的弓箭拿過來”
“是,臣知道了”
王源暴諾一聲,伸手便是將自己身後的長弓遞了上去,他身形十分低矮,這一張大弓,似乎是比他的人還要長大,弓弦繃的很緊,再看胎質和角筋,不少懂行的人已經低呼道:“這弓最少二十四個力。”
“怕不止,我看有三十個力。”
“這麼重力,爺不怕弓欺手?”
“既然拿了,當然是有把握。不過,爺難道要把那姓黃的呆書生射死?”
“屁話,要射死人家,剛剛還套交情做什麼?想來是要射一箭給這些呆鳥瞧瞧。說真格的,爺騎術剛剛已經露了一手,再開這麼強弓,任是誰也不能說他騎射不精。”
“這話十分有理”
“不過,光憑騎射,也不能說什麼……再說了,這南來北上,不少人衆口一詞,都爺立下的大功,聽說在天津時,更是皇上當着幾千人的面親口說過的話,爺救得他出宮逃難……照我說,這夥書生就是有意找碴,就算爺露這麼一手,他們也指定還有話要說。”
衆人議論的功夫,朱慈烺已經是取了弓箭在手。
相度了一下,他突然自嘲一笑,向着身邊衆人道:“上次拼殺劉澤清後,我曾經暗下決心,從今往後,只做一個大軍統帥,不再行武夫之事。不料時事如此,今日此事,不論別的話我怎麼擋回去,就是這武藝是冒認的高強,這不露一手,又怎麼過關吶?”
衆人轟然大笑,還沒有人回話之前,朱慈烺已經將弓拉的如滿月一般
只有王源和東宮諸武官才知道,王源是天生神力,使的弓足有三十五個力,所以十分的沉重吃力,看朱慈烺拉開,魏嶽都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向李恭道:“爺的力氣似乎又長了。”
李恭點了點頭,苦笑道:“還是吾等沒用啊……”
此語中有未盡之言,但魏嶽一聽就明白了,很沉穩的點了點頭,道:“但願這是最後一回。”
話音未落,卻見朱慈烺已經撒開手中弓弦,嗡然一聲,箭矢就在衆人眼前一閃,然後便是掠過復社諸生的頭頂,向着衆人的身後疾掠而去。
箭風掠過,衆人也是下意識的回頭,卻只看到一支鐵羽飛到百步開外,卻正中一個掛在一幢二層樓上的招牌幌子的掛勾之上,“啪”的一聲,那木製的掛勾已經被一箭射斷,整個幌子都是晃晃悠悠的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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