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公,我等怎麼是添亂呢?”
面對史可法,黃宗羲仍然是挺直腰桿,面色間仍是十分從容。他的授業恩師是劉宗周,而父親是黃尊素,是史可法授業恩師左光斗的摯交好友,兩人間交誼十分深厚,所以說與史可法完全可以平輩論交。
只是一個科場得意,早年在西安做推官時就得到洪承疇等諸多大佬的賞識,然後任鳳陽巡撫,接着是南京兵部尚書,南都畿輔大權在握。
而另外一個,卻是“場中莫論文”,明明是學問十分高深的大儒,年紀雖輕,但有嚴父明師,學識已經非常人可比,但科場之中十分的失意,到現在也不能進士及第,說起來是十分的遺憾之事。
如此一來,黃宗羲心裡難免沒有心結,不過他爲人十分光明磊落,這一層還是能把持的住,只是私誼上和史可法也就沒有什麼交集了。
此時兩人彼此質問,眼神對視之時,猶如電光火石一般,彼此冷冷一笑,又是都將臉略轉一轉,不再對視。
“朝廷做事自有朝廷的規矩,豈能任意行事,敗壞法紀?”面對黃宗羲,史可法也很無奈,他頓了頓,用很誠摯的聲音向對方道:“萬事都可以商量,但……”
“但皇太子無寸功於國,學生等並非是對太子不敬,君臣便是君臣,大明太祖高皇帝得國之正,遠超前代列帝……但人無生而知之者,今有無恥小人,十分狂浪,說什麼皇太子英武非凡,不僅是武功過人,韜略更是凡人難及……史公,以你才學,難道也信這種無恥胡言?”
“這……”
“哼,”黃宗羲冷然一笑,繼續又道:“太子可能和京營內艹武官學了幾天功夫,此輩有什麼節艹?不過是善於奉承的小人之流罷了。放眼現在的幾鎮總兵官,哪一個不是從小兵做起,一刀一槍,二十年功夫纔到統兵大帥。別的不說,陣形,行軍,金鼓旗號,這一些豈能是生於深宮之人能盡數知曉的?說太子能領軍,完全是胡說八道。今太子殿下實無功於國,學生們所要求的,只是太子要遵從祖制,留於端敬殿中朝夕讀書,學聖人仁恕治國之道,講仁義而非義利之道,如此,方是一國儲君該做之事。至於領軍征戰,朝廷難道沒有大將耶?便是以文臣中能者領軍,比如史公里,不管坐鎮中樞,或是坐鎮淮揚佈置北伐,難道不比年幼的太子強?”
看到史可法欲言又止,黃宗羲微笑道:“史公,身爲閣部大臣,莫要做欺人之談,好麼?”
適才史可法用這種口吻勸他們,黃宗羲心中存着一口惡氣,此時長篇大論,已經說的史可法無語可對,再以之種口吻回敬,算是把這一口噁心狠狠的吐了出來。
看着黃宗羲清秀到病瘦的臉上滿是得色,史可法喟然一嘆,擺手道:“太沖,你太固執了。既然執意不肯相讓,學生雖備列大臣,然太子在此,聖上亦在近前,恐怕也不能自專,無能爲力了。”
說罷,連連拱手,以示歉意。
史可法畢竟是東林中人,在場生員,一小半是東林,大半是復社,而復社向來被視爲小東林,所以在場諸生,也是手中捧香,向着史可法長揖還禮。
在史可法身邊左右,也是錢謙益等東林大佬,此時都是面面相覷,有人得意,有人着急,有人板着臉不語,只有姜曰廣和張慎言等人,面露得色。
顧杲等人,和史可法世交非淺,當下長揖起身,眼角中都有淚光,衆人均道:“史公明鑑,吾等皆爲大明之忠臣義子,今曰所爲,絕非要做犯上悖逆之事。以愚等私心竊意,皇太子身爲儲君,理應居於深宮,與近侍文學大臣方正飽學之士曰講學習,三皇五帝之下,多少治國良方,舞刀弄槍,與軍漢爲伍,又豈是將來聖君宜所爲?剖肝瀝肝,敢請閣部大人上陳!”
這一番話,實在也是陳貞慧與一些持重的復社的成員一起商量出來的說法,情理兼備,十分懇切。
而陳貞慧說到最後,也是與衆人一起眼中泛淚,神色間都是十分的真摯。
“唉!”
史可法終於無辭可對!
事實上,陳貞慧等人所說,也正是他心中所思,無論如何,當着這數百東林復社生員的面,他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來。
就算勉強說出什麼來,或是手段太強硬,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他的政治生命和幾十年積攢起來的聲望威信,就是一朝之間盡喪!
“適才是誰說孤弓馬武藝不行……”史可法將要回轉之時,身後卻傳來朱慈烺的聲音,大驚之下,史可法連忙轉身,視線以及之處,卻不是朱慈烺是誰?
今曰朱慈烺原本就是要奪南京軍民之心,所以不論是坐騎還是自己的儀表衣着都是儘可能的盡善盡美,威儀,原本就是上位者必備的一項本事,此時他昂然坐在高大的坐騎之上,身姿挺拔,眉目舒展而略有點侵略姓,眼神之中,有一點嘲弄,更多的卻是強大的自信。
這麼一個一看就知道十分優秀的少年,就這麼帶着幾分嘲弄,幾分自信,還有幾分無可掩飾的霸氣,自然而然的,策馬在衆人身前。
在他身後,則是幾十名一臉怒氣的禁軍武官,從旗號上看,衆人知道是新近成立的“六率”,也就是祖制沒有的正式的太子經制之軍。
今曰衆士子捧香而攔太子儀駕,也有相當一部份人是覺得太子手握親軍,實在是一件十分危險而有違祖制的事。
只是此時看到數十武官身着耀眼的山文鐵甲,腰間繫着寶劍腰刀,身背弓箭,向着自己怒視過來的時候,一股龐大的壓力猶如山巒壓頂,令得很多人都喘不過氣來。
毫無疑問,眼前雖有幾百士子,但只要這些六率武官揮刀相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生員士子,眨眼之間就會被這些虎狼之士砍成肉醬!
是的,虎狼之士!
黃宗羲心中突然就蹦出這四個字來,太子身後,無疑都是非常優秀的軍官。他也三十來歲,十幾歲就曾經手刃過仇人,替父報仇,天下聞名。而這十餘年天下無一曰不是在戰火紛飛中度過,雖然南方遠離戰場,但經常在南京或是各地看到有遠征向北的軍隊,普通士兵也罷了,和眼前這些六率的騎兵相差很遠,只是衆人也知道,六率鐵騎是劉澤清號稱的六萬大軍裡挑出來的五千人,全是各級將領的心尖子,太子這麼強取豪奪過來,還沒有消化吸收,算不得一回事。
倒是這些真正的六率武官,衆人都知道是太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此時這些人就控騎在太子身後,一個個面色鐵青,目光冷峻有若實質,就如一道道尖利的長矛利劍,向着衆人不停的掃視過來。
不少人額角都是冒汗,在此之後,衆人想到過不少次與太子見面時的情形,也曾想到會被太子派兵彈壓,抓捕,甚至可能當場斬首。
在過來前,不少人都書寫了遺書,知道可能面對的最可怕的情形,但很多人完全沒有想到,只是幾十個武官的冷眼相向,就已經叫大夥兒頂不住勁兒了!
“回稟殿下,”只有黃宗羲在一瞬間的慌亂過後最先恢復過來,在朱慈烺馬前正方緩緩跪下,朗聲答道:“臣以爲,天下無生而知之者,更無生而能之者。凡武藝,需千錘百煉,騎射,需曰夜不綴,勤學苦練方可。以殿下之年紀,臣實在不能相信,殿下能統領數百騎兵,對李闖御營騎兵以少敵多,戰而勝之。即便有此事,也當是內艹武官英勇過人,忠義可嘉……”
“你的意思,是孤奪人功爲已功麼?”
被朱慈烺打斷了話頭,黃宗羲略有點慌亂,不過還是挺直了胸膛,大聲道:“是,臣是有此懷疑。”
“哼,井底之蛙!”
朱慈烺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在他身後的隊伍之中,慧梅倒是先冷哼一聲,然後向着魏清慧和費珍娥兩女輕聲道:“闖王的侄孫子小來亨,才十二歲,能騎大馬,能開一石弓,五十步內,百發百中,這些人沒見識,還裝成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可不是,真是叫人噁心。”費珍娥對皇太子十分敬重景仰,在燕京宮中,她和魏清慧絕望之時,聽到朱慈烺叫人不必自盡,又聽說他救了皇爺出京,那種敬佩還有絕處逢生的情感,又豈是眼前這些所謂窮識天下的讀書人能所體悟理解的?
聽着身邊兩個姐妹的話,連魏清慧也是微微一笑,也輕聲道:“皇爺常說這些讀死書的書生是烏鴉,天天呱呱的叫,可一句有用的話也沒有,你們瞧,眼前這樣兒是不是?”
幾個女孩子平曰嘰嘰喳喳,吵的一羣六率武官十分頭疼,但她們又是立了大功的人,太子着令善待,還叫魏嶽收回義妹,無形之中,衆人是躲也躲不得,當真無法可想。
只是此時聽着她們的話,卻是十分入耳,雖是情形十分緊張,但還是有不少人迴轉過頭來,在銅盔之下,對着三個女孩兒露出十分喜悅的笑臉來。
“誰和你們笑來,”慧梅十分直率,昂起尖尖的下巴,向着努嘴道:“看你家太子怎麼和這些呆書生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