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三個姐妹都和我很要好,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每次我去她們家的時候,她們三個人都圍着我,讓我講點外面的事情。我給她們講了我去過的一些地方,我看過的大山、大海。許公子去看過海嗎?那真是一望無際,讓人心曠神怡啊。我還給她們講大哥、二哥和金家哥哥、賀家哥哥練武的情景,她們都非常喜歡聽。可是我叫她們去街上走走,她們說什麼也不去,張嬸從來不讓她們出門,到我家玩都不成。”
黃姑娘說着說着,就從眉飛色舞變成了傷感:“記得前幾年張家大姐成親的時候,我很想去看看她穿上嫁衣後的樣子,也想看看她和良人拜堂時的樣子,但是爹媽都說我不能去。現在二姐要嫁人了,我還是不能去。二姐平常和我無話不說,在她大喜的日子,我連賀喜的機會都沒有。張叔叔會帶着張家小弟去參加喜宴。她們姐弟的關係不太好,平時連一句話都不說,可是她的小弟能去。等到三妹結婚的時候,想來我還是沒有機會去喝杯喜酒吧,我真的很想去喝一杯姐妹的喜酒啊。”
許平不是很理解黃姑娘的想法,他甚至不明白黃姑娘爲什麼這樣感傷。畢竟喜宴上有那麼多陌生男人,一個年輕姑娘當然不好拋頭露面了。許平在心裡默默地把黃姑娘的傷感歸爲少女情懷。
“張家大姐出嫁以後,第一次歸寧只在家裡住了兩天。我事先得到消息,趕去見她一面。第三天她婆婆就派人把她接走了。聽說她婆婆不讓她在孃家住,以後再回家,都是當天來當天走。張嬸多麼想她,也不能說留她住一天。我去過大姐的婆家,她婆婆雖然客氣,但看得出來不樂意我登門。好幾年了,我再沒看見過她。二姐的婆家聽說是個書香門第,規矩就更多了,她出嫁以後,也許今生今世不能再見面了。”黃姑娘越說聲音越小,話語裡似有無限感觸。她帶着幾分哀傷地輕聲自問:“爲什麼女兒就不能傳家呢?”
許平雖然不理解黃姑娘爲怎麼有這一番長篇大論,但是最後這個問題他可是聽得很清楚。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幾天來劇烈的心理鬥爭頓時又涌上心頭,他咬咬牙,說道:“這三天來,末將一直在考慮小姐的話。”
“哦?”黃姑娘不明所以地看着許平。
許平眼睛盯着腳下的地面,鼓起勇氣強迫着自己說道:“末將再三思考,假如有別家小姐青睞,要末將入贅,那末將覺得還是不太合適。”
黃姑娘仰着頭,仔細地打量着許平,豎起耳朵聽他要說什麼。
這時許平微微擡頭,看見黃姑娘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瞧着自己,他認爲這是對方在等待自己的表白,便一狠心道:“但是如果有個女兒隨外祖的姓,末將覺得倒是倒是可以。”
黃姑娘心中十分迷惑,所以加倍用心地去聽,試圖搞明白許平在說什麼。而在許平看來,這是對方不滿意的表現,他決心豁出去了,道:“如果有兩個女兒嗯,她們都跟外祖的姓嗯,也不是不能考慮。”
在許平看來,黃姑娘幾天前說的話含有明顯的暗示,似乎傾向於招男方入贅,許平以爲這是她擇婿的先決條件。對明朝人來說,無論許平還是其他人,聽到黃姑娘無意中說的那些話,都難免會得出類似結論。雖然許平心中愛煞了黃姑娘,但是讓他同意把一個兒子送給黃家做後人,他還是辦不到。再說許平想到黃家已經有三個兒子了,再來搶許家的後人實在太沒有道理。許平心中患得患失,想了好幾天才下了決心,準備強忍悲痛,承諾放棄對一、兩個女兒的權利。實際在他承諾的這一刻,被他放棄的還有男子的尊嚴。在明朝,孩子不跟父親的姓,說出去可是會顏面掃地的。如果許家的孩子真的姓了黃,這種事會成爲無數人飯後茶餘的談資。
黃姑娘緩緩站起身,她終於搞懂了許平到底在說些什麼。許平已經因爲羞愧和自責而深深埋下頭。
聽到一聲輕輕地呼喚:“許公子。”許平咬着嘴脣勉強擡起頭,巨大的恥辱感讓他腳下都有些站立不穩。面前的黃姑娘沒有因爲害羞而面生紅暈,也沒有斥責許平無禮。
黃姑娘用溫柔的聲音說道:“許公子,我很開心。”
聽起來似乎交易已經接近完成。許平就像是那些剛和魔鬼簽訂了契約、出賣了自己靈魂的人一樣,心中既有追悔莫及的痛恨,也夾雜着絲絲成功的喜悅。但很快前者就佔了上風,許平又一次悔恨地把頭垂下,心中充滿了對祖先、對未出世的女兒的負疚感。
“許公子的那個義妹,就是趙家的女兒,她五歲以後就很少出過門。除了偶爾跟着家人去廟裡燒香,平常也就是在內院走走,有男僕人的外院都不去,甚至甚至院子裡種着好幾株牡丹,她都不知道。她成親以後,肯定是個賢妻良母,不出大門一步。我每次去看她,想想她過的這日子”黃姑娘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讓自己沉浸在想象中:“每次想到如果我也和她一樣,我就不寒而慄,我就不能呼吸。”
黃姑娘臉上突然飛紅,她避開許平的視線,垂下眼瞼道:“我雖然生於侯府,爹孃都很寵我,但我並非不明事理,我不會向向我的意中人提出非份的要求。”
“啊,啊,啊。”許平支吾幾聲,苦笑連連,自嘲地說道:“原來是末將自作多情了。”
“許公子,”黃姑娘又羞澀地重複道:“公子剛纔的話,讓小女子非常開心。”
黃姑娘的聲音讓許平心旌動搖。
“許公子有所不知,我喜好的是騎馬、搏擊之術,對於女紅、烹飪並不精通。”
許平禮貌性地說道:“小姐過謙了。”
“我娘燒得一手好菜,總想傳授給我,可是我不耐煩學,也記不住。”黃姑娘說到這裡,露出調皮的笑容:“我爹就說,不愛學就別教她了。還說,如果做菜做得好了,未來的夫婿萬一吃上癮,就得時時下廚。要是我什麼也不會,或者做得很差,夫家就只好請廚子。至於針線、刺繡,我爹也是一樣的說法,不喜歡學就別學了,如果我不會做自然不用受累了。”
許平聽得也是一笑,道:“侯爺高瞻遠矚,非常人所能及。”
“別看我爹這麼說,其實我爹的烹飪比我娘還要好。”黃姑娘說着就笑起來,把家中的這些趣事告訴許平:“據說先祖父、先祖母都很會做菜,家中只有我爹一個兒子,兩位老人家就傾囊相授。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爹總是親自下廚,做兩道菜給家裡人吃。每當這時他就對我們說:這就是爲什麼不讓我兒學做菜的道理。”
許平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能再用一句恭維來表達他的心情:“侯爺確非常人。”
“我爹年幼時,他的姨姥姥曾爲此責備過祖父母大人,說不要教兒子做飯,將來好讓媳婦做。事後祖父對祖母說,要是兒子、媳婦都不會做飯,那兩個人該怎麼辦呢,難道天天出去吃館子不成?或者媳婦出門,兒子又該怎麼辦呢,難道餓着不成?我姑姥爺是福建人,所以我爹還學了幾個福建菜。”
黃姑娘敘述的時候一直在笑:“我爹還會些針線,雖然不敢說多好,但是釘釦子、縫補丁都不用別人代勞。”
許平感到鎮東侯的家庭非常有趣,老人家居然擔心兒媳婦不會做飯,許平還真沒見過誰家的閨女不學做飯。至於男子拿針線就更聞所未聞了,無論如何這種事被人看見都會被恥笑的。許平跟着舅舅生活,每當衣服破損後,舅舅總是送去鄰居家,請鄰居的婆娘幫着縫合、打補丁。
鎮東侯的家庭關係也很奇怪,又是姨姥姥,又是姑姥爺,聽起來似乎雙方的表親都來往甚密。姨姥姥應該是鎮東侯母親的姨媽吧,竟然會跑到黃家去指手劃腳,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啊。看起來鎮東侯的家教如此古怪並非自這一代始,而是頗有淵源可溯。
遠處傳來一聲尖叫,許平和黃姑娘對視一眼,心說不好,連忙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趕去。
正看守馬匹的秋月滿臉驚惶地告訴他們,剛纔她正蹲在一棵大樹下看螞蟻搬家,忽然聽到路邊傳來一陣悄悄的腳步聲。秋月擡頭一看,發現幾個大漢正鬼鬼祟祟地走來。
秋月嚇得突然跳起來,發出尖叫。那幾個大漢被驚得呆住,怔怔地看着她。秋月認出其中有幾個是以前在少保樓前見過的人。那幾個人片刻間也認出了秋月,立刻使個眼色,把驚疑不定的同伴們扯住,回身就走。由於金神通和許平始終守口如瓶,曹雲等人至今也鬧不清趙小娘子的底細,但前些日子巧遇的情景他們是不會忘記的。
剛來的那幾天,許平還比較小心,但漸漸地就鬆懈了,以爲沒有人注意他們。今天前來的路上,許平只顧思慮入贅的事,放棄女兒的姓氏令他心中發愁,竟沒注意到有人尾隨。
黃姑娘和秋月二人匆匆離去後,許平滿懷鬱悶地返回營地。晚上吃飯的時候,桌上的氣氛自是非比往常,不過這倒在他的預料之中。大家都一言不發,只有許平大吃大嚼,故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曹雲率先打破沉默,一本正經地問道:“許大人打算改姓什麼啊?”
這話頓時引發一片轟然的笑聲,江一舟笑得抱着肚子趴在桌子上,斷斷續續地說道:“那天許大人說入贅,我還沒明白什麼意思,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爲了幾個臭錢不但賣身,還把祖宗和子孫都賣了!”曹雲慷慨激昂地發表起演說來:“別說是一般的富貴之家,哪怕就是賀將軍、金將軍,哪怕就是侯爺招我入贅,我也是決不答應的!”
曹雲擲地有聲的話引起一片嘖嘖贊同聲。還有人拿腔做調地說道:“許大人每天練劍,一練就是半天,不知道是哪位將門虎女,能指導我們的許大人啊。”
“你還真信是練劍啊,孤男寡女一處就是半天,不知道都練的什麼劍啊?”
“當然是男兒之劍”
許平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拿筷子指點着曹雲道:“第一,侯府的千金肯定看不上你曹雲;第二,就算侯府招我入贅,我也是絕對不會去的。”
曹雲滿臉的鄙夷,眼睛飛快地上下打量着許平:“你倒是想啊,侯府的千金看不上我,難道就能看上你不成?”
許平不再搭理他們,把碗高高舉起,仰着脖子飛快地把飯吃完,在一片鬧哄哄聲中離開了食堂。
轉天黃姑娘沒有出來,許平倒是不着急。他估計黃姑娘可能是在生自己的氣,因此也沒有放在心上,等到太陽偏西后就自行回營。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一直沒有人影,雖然許平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是苦思再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侯爺前日從山東回來,新軍即將向山東用兵。”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張承業召集許平、吳忠和一羣參謀軍官開會,向他們展示新軍發來的最新命令。這次的命令基本是建立在前次的計劃上,但是比那份計劃更要具體,而且透露出的信息也更多,包括山嵐營被安排在長青營的側翼爲友軍。張承業已經六十四歲了,他的盔下已經是兩鬢花發,不過他的臂膀卻像壯年人那樣孔武有力,聲音也如同洪鐘般響亮:“山嵐營的方明達方將軍,本將已經認識很多年了,爲人沉穩剛毅,必定會和我們配合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