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多言。”餘深河急忙出聲阻止:“許將軍在等待戰機,不要擾亂了將軍的思路。”
許平苦苦地回憶着牽制進攻這個名詞,不過他終究一無所獲,他遙望着左翼廖可宗的旗號,輕聲對自己、也是對周圍人說:“廖千總那裡的工事是非常完備的,他們定能堅持住。”
廖可宗的陣地處於德州城和明軍主陣之間,在兩翼的掩護下只有東南面壓力最大。叛軍隨着鼓聲慢慢靠近左翼陣地,他們沉重的腳步把大地都踏得微微發顫。
“叛軍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們給了我們更多的時間,曹把總,再去加固工事”
“將軍,我們的左翼崩潰了。”餘深河的叫聲將許平的命令打斷,他手指着左翼陣地,嘴脣一個勁地哆嗦。
無數的明軍士兵從左翼陣地的北面逃下山坡,這些士兵們拋棄了武器,一邊跑一邊甩下頭盔和身上的鎧甲,看也不往主陣這邊看一眼。潰逃的明軍越來越多,而且發出嘈雜的呼喊聲。
“廖、廖千總也跑了!”
江一舟又是一聲驚呼,許平也看見廖可宗的千總旗從山頭撤下,一大股明軍簇擁在他的旗幟周圍,飛快地從西北坡逃離陣地。許平掏出望遠鏡向廖可宗的旗幟那裡望去,無奈地說道:“廖千總倒是沒有完全崩潰,他還能指揮百十來人。”
“叛賊的騎兵又出動了。”餘深河又是一聲絕望的大呼,再次把許平的注意力拉回南面。叛軍顯然也注意到明軍的異常舉動,那張寫着“陳”字的大旗正快速地移動,大隊的叛軍騎兵肆無忌憚地從許平主陣前掠過,直奔向明軍左翼陣地的山頭。不過沖在最前面的則是一張“劉”字將旗,許平把望遠鏡投向那裡,映入他眼簾的人,正是剛纔那個在許平陣前耀武揚威的劉哲聞,他那滿臉的鐵須和目中的兇光,曾給許平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叛軍如火般的騎兵飛快地捲上明軍左翼的山頭,然後又如水銀瀉地般越過它向北追擊。許平無法再看下去,他雙手插在一起,絞動着自己的十指,胸口抽動着陣陣劇痛。開戰不過小半個時辰,明軍的兩翼就已經不復存在,許平損失了超過半數的兵力,他緊緊咬着牙齒,許平死死地盯着不遠處那張寫着“肖”字的大旗。
——衝下去,砍下肖白狼的首級,和他們拼了。
一個聲音在許平的腦海裡來回激盪,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冰冷的寒氣才一進入體內,就被化作滾燙的氣息,燒灼着整個胸膛,讓他不能不把這烈焰急促地呼出去。
——敗了,敗了。
許平痛苦地吞嚥着口水,腦袋簡直要炸開一樣。
——那麼多同袍戰士,因爲我一定要來增援德州而死;因爲我一定要在西南佈陣而瞬間被打垮;我自以爲能夠代替趙敬之將軍而實際不能,他們因此橫死在這裡
許平感覺自己的眼眶發熱,全身的熱血都涌上頭部,幾乎讓他不能思考。
——像一個男子漢那樣的戰死吧。
許平沒有退路,他是冒名頂替者,他嚴重違反了軍規,他害死了這麼多同袍不說,還連累了曹兄弟。
“兒郎們,跟我衝下去,砍下肖賊的首級。”
這句話就滾動在許平的喉嚨裡,只是他張開的嘴發出的只是嘶啞的出氣聲。
——現在叛軍騎兵都散開追殺我軍。
許平感到自己發沉的腦袋似乎漸漸地又能思考了。
——肖賊的步兵也多散開進攻,還沒有來得及撤回來。
許平的大腦飛速地運轉着。
——這未必是送死,說不定反倒真是我轉敗爲勝的機會。
許平紅着眼睛看着只有兩裡遠的肖白狼的大旗。
——沒有多遠,猛烈地衝進去,一舉斬斷他的大旗,和他們拼了,爲死難的兄弟報仇雪恨,砍下他的首級。
許平的手猛地扶在腰間的劍柄上,一揮手就把它拔在手中。
許平大喝一聲:“兒郎們”
“許將軍!”餘深河的喊聲打斷許平的思路,他伸臂指着許平身後:“許將軍快看!”
遠處一隊明軍正從北面向自己這裡亡命跑來,再仔細一看,那隊明軍似乎打着廖可宗的旗號。許平拿起望遠鏡,沒錯,就是廖可宗帶着的那百十來人。看來廖可宗並沒有和敗兵一起往東北潰逃,而是領着他身邊的這些人在北面繞了一個大圈子,最終還是嚮明軍主陣趕來。
許平放下望遠鏡,發覺自己還緊緊地握着寶劍,他心有不甘地又南望了肖白狼的大旗一眼,默默地把劍又插回了鞘中。
此時風雲突變,東北遠處一小隊叛軍騎兵衝下封凍的衛河,正在追砍潰敗的明軍。他們好像發現了廖可宗,撥轉馬頭向着明軍主陣的方向追來,形成兩條一前一後的黑線。後面的那條黑線雖然離的很遠,但它飛快地拉近了和前者的距離。
許平又把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絞動,屏住呼吸,看着直指自己腳前的這兩道黑線。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身後的江一舟不停地念着,許平也忍不住要和他一起念。後面的叛軍騎兵越追越近,又是那個凶神惡煞的劉哲聞。眼看前面的明軍就要跑到主陣的防線上了,而後面緊追不捨的叛軍騎兵離他們也僅剩一步之遙。
“好,好,好!”身後的參謀人員都雀躍着跳將起來,廖可宗帶着部下一頭衝進了友軍的陣地,叛軍騎兵惡狠狠地看着他們,在明軍防線的不遠處停下了腳步。許平大口地吐着氣,真有一種想坐下來的虛弱感,不過他堅持着沒有讓自己出現失態的舉動。
廖可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山,跌坐在許平身前的地上,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叫着:“許將軍,卑職對不起你啊。”
許平已經恢復了冷靜,問道:“廖千總,你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廖可宗伸開兩腿,雙手撐在腿彎處努力地呼吸了好久,才艱難地說道:“許將軍,看到右翼的慘狀後,卑職那裡的軍心一下子就垮了。等到叛賊向卑職那裡開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開始跑,但一眨眼,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幾百名士兵就都開始逃跑,卑職無能,沒有能夠阻止他們。”
這時許平身後不知道誰小聲嘀咕了一句:“我們趁機向德州突圍吧,殺入德州堅守。”
雖然不知道是誰說的,但此話引起了一片共鳴聲,叛軍的兵力散佈在廣大的地盤上,騎兵更不知追到哪裡去了。江一舟和餘深河對望一眼,同時抱拳慨然說道:“許將軍,我們二人願拼死爲將軍和兄弟們殺開一條血路。”
許平搖搖頭,指了指左右兩翼丟失的陣地:“你們難道還看不明白麼?我們一離開陣地,就只有這個下場。”
“許將軍明鑑,我們已經是孤軍了,向德州突圍固然是九死一生,但不突圍就是自處死地。”
“死地,死地。”許平喃喃唸了兩遍,還是搖頭道:“我們已經在死地了。”
“死地——則戰!”許平大喝一聲:“把剩下的飯給廖千總的兵端上來吃,我部分出一半人休息,剩下的一起去加固工事,挖壕壘牆!”
眼前的叛軍大旗下確實沒有多少部隊,這千餘人靜靜地看着明軍還在不知疲倦地加固工事,就好像在看一羣瘋子和死人。
就在士兵們抱着聽天由命的念頭埋頭幹活時,又有一小隊人馬直奔明軍主陣而來。他們身上穿着山東魯軍的軍服。爲首一人衝上山後,許平定睛一看,原來是德州四壁指揮林光義。林光義滿身血污,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其他人的。
林光義見到許平的第一句話就是:“德州丟了。”
把滿是血跡的鋼刀往雪地上一插,林光義咧着嘴一個勁地搖頭:“德州城裡細作太多啦,一下子兩個門都打開了,嘿嘿,真是太多了。”
許平感覺自己已經麻木了,彷彿這件事與自己毫無干系,不是發生在自己的眼前而是在聽故事一樣:“不着急,林兄弟,喘口氣,慢慢說。”
“嗯,嗯,好的,許將軍。”林光義接過一個葫蘆,大口大口地喝着水,然後把剩下的水潑到臉上,胡亂地塗抹幾下,低頭看看滿是污泥的軍服,挑了一塊不太髒的地方擦一把,把自己擦成了大花臉。
林光義指了指跟在他身後的那羣漢子:“德州城門一開,上千叛賊就涌了進來,鄉勇呼啦一下子全散了。嘿嘿,我帶着這些弟兄殺出城,就逃過來啦,知府大人估計已經自殺啦。”
許平問道:“你們怎麼不往北跑?”
“許將軍以爲我沒打過仗嗎?”林光義嘿嘿幾聲:“到處都是賊兵啊,騎兵、步兵都有,哪裡跑得掉?”
叛軍並不擔心明軍突圍,主力都去北面追剿潰敗的新軍和德州守軍,所以林光義他們能夠衝上明軍主陣。
許平笑起來:“跑到我這裡也未必能活啊。”
“許將軍真有大將風度,我來這兒算是賭對了!”看到許平還笑得出來,林光義也哈哈大笑起來,還伸出手把大拇指高高豎起:“要是賊兵不管我們而是北上,卑職這條命不就又保住了嗎?要是賊兵非殺我們不可,那跟着許將軍死守,卑職好歹還能拼他兩條命,總比跟狗一樣被人砍死在荒野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