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承業完全沒有此心,許平心裡隱隱感到失落。剛纔一聽人說到“風頭”二字,許平就開始暗自盤算:這次出征是督師大人領軍,給天子的奏章也是由督師大人起筆,出風頭事小,但是給督師大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則很重要。如果能爭到先鋒的話,等到出師大捷後,想必督師大人起草的捷報裡也會給自己留下濃墨重筆的一記。
萬一天子大悅,很可能還會召見有功之臣。到時候許平把太高祖父的玉佩拿出來呈遞給天子,說不定天子想起許平祖先的忠貞,就會厚加賞賜,那樣就能湊出些聘禮。
許平心裡轉着這些念頭的時候,只聽到重重的一記鼓聲,這是提醒各營肅穆的信號,也是通知大家,督師大人很快就要登上點將臺了。
長青營衆人聽見這鼓聲後,立刻飛奔向自己的位置。張承業則帶着兩名副官闊步走到點將臺旁,和大批其他各營的將領排列成兩隊,形成一道長廊。許平和吳忠並肩站在張承業身後。很快,第二次鼓聲又響起,老將軍伸手再次整整自己的頭盔,吳忠也不自覺地跟着做了一遍。許平卻心下焦急不安,只覺得心口的那塊玉佩忽然變得溫熱,讓他胸中也跟着熱起來。
隨着第三聲鼓響起,一羣衣甲鮮明的官兵涌上點將臺,將一個全身披掛的老頭羣星捧月般地護送到臺正中。三萬官兵鋪開的戰陣無邊無際,但此時竟是鴉雀無聲。
接下來,各種程序一絲不差地走過一遍,請尚方寶劍,宣讀聖旨,殺牛祭旗,三呼萬歲。忙完這一切後,衆人又稍等片刻,隨着午時三刻一聲鑼響,侯恂顫巍巍地捧着一方用紅綢包裹着的大印走到臺前,俯視着兩側森然肅立的衆將,大聲問道:“衆將,誰敢爲先鋒?”
“末將敢!”
不等侯恂那個“鋒”字出口,早就蓄勢待發的許平斷然一聲大喝,接着就從張承業身後邁出一大步,躍上兩列將領中間的道路。他左手扶劍,右手一甩披在身後的猩紅斗篷,在衆人注視中直挺挺地一轉身,昂首挺胸,筆直向着點將臺走去。
走到臺前,許平一撩鬥蓬,單膝跪倒在侯恂腳前,一手仍扶着劍柄,另一手撐地,再次沉聲大喝道:“督師大人,敢請大人將先鋒印授予末將,末將定爲大軍披荊斬棘。”
侯恂盯着腳下的許平,見他明明是個非常年輕的將領。侯恂似乎有些遲疑,問道:“將軍何人?”
“回督師大人,末將——長青營指揮同知許平,”許平鏗鏘有力的報上姓名,又再一次重複道:“敢請督師大人將先鋒印授予末將,末將願逢山開道,遇河搭橋,以報督師大人。”
直到這時,新軍中其他的人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救火營營官越衆而出,也大步走到點將臺前跪倒:“末將——救火營指揮使王啓年,願爲大軍開道。”
王啓年才拜倒後,許平身邊就又多了一人,那人以同樣有力的語氣道:“督師大人,末將——新軍直衛指揮僉事金神通,願爲督師大人分憂。”
新軍直衛盡數是騎兵,而王啓年則是在二十五歲時和張承業一起投入黃石麾下,早已經是聞名遐邇的武將,又是救火營的營官,這兩個人當然讓許平立刻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督師大人!”許平猛地擡起頭,雙臂上舉作出一個接印的動作,仰望着侯恂,聲音洪亮地叫道:“懇請督師大人一定將先鋒印授予末將。”
許平兩側的王啓年和金神通都沒有做出反應,甚至沒有再出言相爭,因爲許平的這個動作實在太過份。按照以往慣例,這些請命將領只應該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態,用言辭來表達自己的熱忱,同時等待監軍文官的決定。而許平這個出乎意料的大膽動作讓他們都有些不知所措。
侯恂此時心中也很爲難。身前的這個年輕將領已經把雙手高高舉起,都快要伸到先鋒印的底部——如果另選一人的話,那麼就得把印從這雙期待的手邊拿開,然後放入另外一雙手中。幾個將領爭先鋒很正常,無論選哪一個都可以。但是如果真的避開一雙高舉的手,把先鋒印授給另外一人的話,侯恂覺得自己無法把這個動作做得非常自然,他也有些懷疑另外一員將領是不是能坦然接下先鋒印。何況侯恂在衆目睽睽之下這麼做,對於這個年輕的將領相當於莫大的侮辱。
按道理說,打破規矩的許平似乎應該受到些懲罰,但在侯恂的仕途中很少遇到這麼不守規矩的人,所以他也缺乏應變的鍛鍊。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這個不懂規矩的年輕人,把他的面貌印入腦海,同時在嘴裡重複道:“許平?”
“正是末將。”許平又將上身挺直些,高舉起的雙手又向那方印靠攏些。他仰望着侯恂道:“末將就是在德州打敗季寇的許平。末將曾和季寇親身血戰,一定不負督師大人所託。”
侯恂微微眯眼看着年輕人的眼睛,那雙熱切得快要噴出火焰的眼睛。
“好。”侯恂微微一俯身,就把先鋒印重重落在許平的雙手中:“許將軍定要殺敵報國,無負國恩。”
“末將遵命!末將謝督師大人!”許平朗聲答應着,跳將起來,躬身退後兩步,轉身抱着先鋒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走到張承業身前,許平按耐不住自己的興奮,叫道:“張大人,末將把先鋒印爭來了。”
“這是給你的。”張承業微笑着對許平說道:“還不快去領軍出發,難道要讓督師大人久等麼?”
許平在衆將的目光中昂首走向長青營。等他走到隊伍前時,長青營已是一片歡騰。許平跳上馬背,單手把先鋒印高高擎起,儘可能地讓每個士兵都能看到它:“長青營的弟兄們,用力地敲響我們的鼓!用盡全力發出吶喊吧!”
“大明萬歲!”
“皇上萬歲!”
“長青營,威武!”
張承業和吳忠此時也已經上馬,但是張承業卻一揮手示意許平先走。許平也不推辭,從掌旗官手中接過長青營的大旗,高舉着它一馬當先走出校場。而長青營作爲先鋒官的本部,也在鑼鼓聲中昂然而出,在萬軍之前率先向山東進發。
吳忠催動戰馬溜到許平身旁,小聲笑道:“真有你的,當時你一舉手可把我嚇壞了。”
“怕我被呵斥無禮,當衆拖下去打板子麼?”許平一笑,道:“什麼東西都是爭來的。”
集結在點將臺周圍的大軍,跟隨着先鋒的腳步,一營接着一營陸續開拔。在新軍大多營官的預想中,會是救火營率先出發,然後其他各營按順序跟上,從磐石乃至長青。結果竟然是第十營領頭,現在順序完全顛倒,等長青離開校場後,緊挨着長青的三千營啓步跟上,救火、磐石、選鋒反倒排到最後。
何馬一臉的不快,王啓年策馬來到他身邊時,何馬大聲抱怨道:“張南山到底是怎麼教導部下的啊,竟然連搶印這種事都會有!”
王啓年看着漸漸遠去的長青營軍旗,淡淡地說道:“等這仗回來,張南山也差不多該致仕了吧?他這是在爲許克勤鋪路啊。”
“鋪路?”何馬愈發不滿起來,側頭大聲質問道:“許克勤纔多大?半年前還是你手下一個把總,侯爺還有那麼多老弟兄,他豈能服衆?”
“別人我不知道,不過今天這一出後,我看長青營是無人不服了。”王啓年悠然說道:“若是侯爺另派一人去長青營當營官,我反倒不曉得能不能服衆了。”
此時高踞在點將臺之上的侯恂,同樣眯着眼遙望着漸行漸遠的先鋒旗幟。標營的將佐環繞在督師大人的身旁,幕僚已經把侯恂想知道的東西捧上來。
“許平,許克勤。”
侯恂輕輕念着這個名字,那團跳動在年輕將領眼中的火焰,還有那張臉上毅然決然的表情,已經和它們主人的名字一起深深印入督師大人的腦海,再也難以磨滅。
不僅僅是侯恂,其他見到許平的幕僚參贊,以及那些標營將佐們,也都在心裡不自覺地重複着這個名字。沒有人懷疑它的主人的前途,每一個人都深信這個人必將成爲新軍中閃亮奪目的新星。只是也不會有人有這樣的念頭——任何人都不會有——哪怕是稍微想一想:這個年輕人是否可能有朝一日將戰無不勝的長生軍掌握在手;這個稚嫩的年輕人是否可能成長到有資格接替黃石——成爲那支傳奇軍隊新的領袖;而這個此刻還滿腦子只是如何湊聘禮的稚嫩年輕人的名字是否可能有朝一日會變得和黃石的名字一樣響亮,一樣名動天下、震撼朝野,以致婦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