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正落下山澗,烏鴉開始發出喧囂,這聲音透過黑漆漆的夜幕,傳入燭火搖曳的楊致遠中軍帳中,楊致遠怔怔地聽着這好似在感傷明月不再的嗚咽之聲,良久後突然提筆下來最後一句話:“大人,屬下月落烏啼。”
次日,許平接到楊致遠的挑戰書,他仔細看了一遍後下令帶使者下去好好招待:“我這便回信給楊將軍。”
使者下去後,孫可望、李定國都問道:“大將軍要迎戰麼?”
“當然不迎戰。”許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打定主意不與新軍進行一場消耗戰,而在楊致遠的指揮下,許平估計一戰決出勝負的可能性不大:“我軍也很疲憊,勝負參半的仗我是不會打的。”
嘴裡一面說,許平一面動手拾起筆開始回信,他並沒有在紙上寫字,而是畫起畫來。見到許平這個古怪的動作後,闖營將領紛紛湊近過來看,見到許平畫的東西后,衆人中多有不解,也有幾個則哈哈大笑起來。
許平微微一笑,接着就在自己的畫下面提上了一段詞。
周洞天樂不可支地說道:“大人琴彈得不錯,但這丹青之術還有待練習。”
“我本來就沒有學過丹青,”許平笑着把題詞寫完:“所以要加上這段,免得楊將軍誤會。”
餘深河看得連連搖頭:“大人,您也是一軍數萬之主,怎麼好這樣回信?”
“覺得我太輕狂了麼?”許平寫完字,把筆擲回桌面上的筆筒中:“是不是又要說什麼我們已經是一方諸侯,要穩重沉靜?”許平取笑了一句,道:“我才二十三啊,這個時候不輕狂更待何時?等七老八十了輕狂不起來的時候麼?”
把信收好放進函內,許平環顧周圍:“我仔細想了想,也不必急於退兵,闖王即將在朱仙鎮迎戰左良玉,我們在這裡拖住楊將軍,讓他不能去增援楚軍。等闖王擊破左良玉後,就該楊將軍主動退兵了,我們再去取開封不遲。”
孫可望聞言說道:“若是闖王落敗,我們該怎麼辦?”
“就憑左良玉,我不信闖王會輸給他。”一天下來,許平就打探到了新軍不少情報,附近的河南百姓多同情闖營,許平的情報工作展開得十分順利。昨天心慌意亂之下,許平不由得擔憂新軍埋伏着更多的兵馬,現在已經搞清楊致遠手下確實只有七營兵力,許平連營形成犄角之勢,不再擔心會被新軍迂迴包抄。
孫可望不依不饒地追問道:“若是闖王萬一輸了怎麼辦?”
“那我們再退兵回開封也不遲。”在河南的土地上,許平不擔心本方的機動力,就算不在開封附近新軍在情報、地理上比許平差得也不是一星半點:“要是闖王贏了,新軍退兵就意味着放棄開封和山嵐營,楊將軍以下人人對此心知肚明,我估計他們會有些心浮氣躁,說不定還能被我們抓到些機會。”
衆人對這樣的安排沒有什麼異議,許平讓人把楊致遠的使者帶回營中,把回信交給他帶走。
楊致遠收到許平的回信後,臉色十分凝重,本來就枯黃的臉頰上滿是憂色,半響一言不發。
黃希文走到沉默的楊致遠身邊,向許平的回函上望去,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畫着一條魚,楊致遠默不作聲地把信遞給黃希文,後者看到這條魚下面還有一行字跡挺拔的大字:“楊大人明鑑,末將畫的是一條鯉魚。”
“許賊這是何意?”黃希文看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鯉魚脫得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來。”楊致遠低沉地解釋道。
“這廝好生張狂,”黃希文氣得怒髮衝冠:“無膽鼠輩。”
“回去休息吧。”楊致遠再次感到巨疼鋪天蓋地地涌來,眼前一陣陣發黑,跟着一起還有無盡地疲乏。
讓黃希文和衛士們離去後,楊致遠咬緊牙關,枯坐在自己的大營中思索對策。
“左帥那裡可能需要我去增援,”楊致遠一動不動地盯着地圖,左良玉和楊致遠的通信中說他遇到了闖營的偏師,可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現在何處,“或許我應該去增援鬱帥,”楊致遠的手指在地圖上摩挲着,新軍對河南闖營的偵查能力實在太有限,咫尺之外就是兩眼一抹黑:“若李自成不去朱仙鎮,那就回去打江北軍,萬一鬱帥被擊潰,李自成就能包抄我或左帥的後路。”
左良玉和鬱董都可能需要增援,但許平就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兩軍之間已經沒有周旋的空間,楊致遠不敢在河南分兵。
“開封危在旦夕,賈兄弟需要立刻解圍。”楊致遠把手按在地圖上,長嘆一聲,如果許平出來決戰,那楊致遠雖然不敢說必勝,但無論勝敗形勢都會變得明朗得多。若是勝了自不必言,新軍就能解放出來自由行動,即便是小敗一場,楊致遠也能下定決心退兵。但現在事情在可爲不可爲之間,楊致遠無法說服自己退兵,那就意味着拋棄了開封和賈明河,也是把楚軍和江北軍留在闖營的虎口中。
“到底李自成在哪裡?”楊致遠強忍疼痛,努力地思考着,在地圖上搜尋着:“我該如何行動,才能把許平引出來?”
楊致遠苦思着對策,他不但需要靠機動把許平從營寨中引出來,還得確保安全。如果大軍抱成一團緩緩行軍倒是安全,可這樣許平未必會出營急追,只要慢慢尾隨新軍就走不快;如果大膽一些快速行軍,倒是可能把許平引出來,可以闖營的情報優勢,兩軍離得這麼近,任何失誤都可能被對手抓住
“月落烏啼、月落烏啼”整整一夜,楊致遠都沒能想出一個完全的策略,最後口中只是喃喃自語,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等楊致遠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牀上。
“楊叔叔,您醒了。”
耳邊傳來黃希文喜悅的叫聲,楊致遠感到四肢百骸一點力氣都沒有,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他勉強睜開眼,感到黃希文的臉孔就在身邊晃悠,就是看上去一片模糊彷彿罩上了一層雪花。
“通告全軍,大帥安然無恙。”
楊致遠聽到黃希文高聲叫起來,他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疼得已經沒有力氣呼吸了。
“退兵退兵”楊致遠掙扎良久,終於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已經不是再管開封
山嵐營還有楚軍、江北軍的時候了,當務之急是讓這幾萬新軍平安返回——楊致遠迷離之際,仍記得這是新軍最後的主力,也是明廷生存與否的最後籌碼。
“什麼?”黃希文向牀邊探下身,把頭湊過來問道:“楊叔叔,您說什麼?”
“退兵立刻退兵。”楊致遠用盡吃奶的力氣,向黃希文伸出一根手指,吃力地交代出最後的話:“告訴你父親,一定要親自出馬對付許平,不要讓賀兄弟領軍”
——現在顧不得賀兄弟的自尊心了。楊致遠心裡這樣想着,對黃希文道:“回去告訴你父親,一個字都不要落下許平驍勇善戰,還在我的想象之上,侯爺一定要親自出馬對付他”
眼睛無力地閉上,
“楊兄弟,此世今生,我黃石定不相負。”楊致遠眼前閃過鎮東侯的影像:“大人明明說過,我還有兩個月陽壽的”
崇禎二十三年九月,鎮東侯的密友楊致遠隕落軍中,他的去世,使得鎮東侯很快不得不在全盤掌握南方政事的同時,親自過問軍中事務。對黃石來說,再沒有比這更慘重的損失;對黃石來說,失去了讓他的朋友站在自己身邊,分享他們共同的成功;這固然是黃石巨大的遺憾,而更大的遺憾是,他鞠躬盡瘁的朋友沒有能夠親眼看到他的努力到底帶來了什麼樣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