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蹲着或趴着的人攝於小隊官的威脅,都跳起來填藥裝彈,只有一個人還死死趴在地上不動。在小隊官的威脅下,嶽牧不但沒有站起身歸隊,反倒更加瘋狂地抗拒去拉他的秦德冬。
和以往作戰不同,嶽牧今天只是一次次聽着軍官的指揮射擊,但卻始終沒能看到敵人在他眼前屍橫遍野的場景。現在戰場上硝煙瀰漫,近衛營和選鋒營的士兵都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時甚至連這些影子都看不見,只有在對方開火射擊時,才能看到一排火光從濃濃的煙霧後面透出。接着就是身邊的同伴紛紛撲到在地——這就是今天嶽牧看到的,同袍不停地倒下;聽到的,只有闖軍士兵的垂死呻吟聲,聞到的,只有己方將士的血腥味。
“我們離得太遠了!”嶽牧拼命掙扎着不讓秦德冬拉住他,嘴裡還在嘶聲高喊着:“我們得衝上去!”
嶽牧喊叫的時候,一陣微風從戰場上吹過,明軍位置上的那片盔甲寒光又一次透過來,看着那忽閃、忽閃的光芒,嶽牧感覺這和剛開戰時似乎沒有什麼兩樣。而對面的火槍、火炮一直在打過來。在這硝煙瀰漫的戰場上,嶽牧根本看不清有沒有、有多少官兵倒下,但他身邊的慘狀卻如同修羅地獄一般可怖,近在眼前而且真實無比。
在地面上掙扎的時候,嶽牧的雙手沾滿了鮮血,這不是他的血,而是遍地流淌的闖軍同伴的血。最前排的屍體已經疊起來,許多傷兵就在這血染的泥土上呻吟掙扎,咳嗽着嚥下他們的最後一口氣。
小隊官連續用眼色示意秦德冬嚴肅軍紀,可是秦德冬卻沒有聽令而是徒勞地想把嶽牧拉起來,或是連打帶踹地讓他閉上嘴。
“我們離得太遠了!”嶽牧一聲聲地嚎叫着:“這麼遠我們打不透官兵的甲。”
嶽牧的喊聲讓不少士兵也面顯狐疑,小隊官也衝上狠狠踢了他幾腳,這讓嶽牧的喊聲變得更淒厲起來:“這麼多兄弟被白白打死了,我們打不透他們的甲,我們都會被白白打死的。”
見秦德冬又一次拒絕執行軍令後,小隊官繃着着臉給手裡的手銃上膛,秦德冬見狀一呆,突然一反手把槍托砸向嶽牧的後背,嶽牧悶哼一聲昏過去,嚎叫聲嘎然而止。小隊官停下手,掃視一眼昏迷中的嶽牧,又陰沉着臉看向秦德冬。
這時又是一片火光從煙幕後閃出,那個把總小隊官看到新的傷亡出現,同時大部分士兵已經接近完成裝填,就不再與秦德冬多說:“下次給你命令的時候就執行!”
秦德冬應一聲,又繼續跑去維持隊伍的秩序,小隊官陰森森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片刻,又有一聲大吼:“繼續裝填!射擊官兵!”
在軍官們的瘋狂督促下,近衛營的士兵一次次從同伴的血泊中站起,苦苦迎戰。
身邊的參謀們人人臉上都有憂色,遲樹德幾次想指揮騎兵發起進攻爲本方步兵承擔部分壓力,但都被許平阻止了。許平已經把望遠鏡收回馬鞍上的口袋裡,眼前的硝煙如此濃烈,他已經放棄了仔細觀察對方狀態的打算。
“我們上去對射的都是燧發槍手,而新軍一直在用長矛兵在填;我們的士兵一年來披荊斬棘,再差的也至少經過十數場實戰,而新軍士兵多是才訓練好就送來河南戰場的。”許平承認鎮東侯無往不利的名氣對新軍的士氣大有好處,而上次的戰鬥也讓選鋒營的新兵見過了一次血,但那次新軍巨大的損失抵消了參加一次實戰帶來的好處,而上次的失利許平相信對新軍的士氣也會有重大的打擊,不少新軍士兵恐怕不會向從前那樣迷信鎮東侯和新軍的名氣了:“我們都如此艱苦,那新軍肯定更艱苦。”
“不要着急。”許平嚴令騎兵不許出戰,他對遲樹德說道:“稍安毋躁,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
此時李過已經將五千餘人集結在許平側面,這支闖軍中官兵的目光已經完全被吸引到近衛營戰線上,再沒有人向他們自己對面的楚軍看上一眼。在他們的注視下,近衛營又一次全體舉槍,向對面猛烈齊射,對面的明軍一如既往地發起還擊,成片的近衛營士兵倒下,接着又是一次齊射,而明軍也再次還擊。
沒有熱血的廝殺,也沒有振奮人心的吶喊,只有一批批士兵在硝煙中不停倒下,他們背後的士兵默默上前,繼續向敵人射擊,然後繼續被敵人擊倒。
李過的臉如同大理石般僵硬,站在他背後的李來亨張着嘴巴,面前這缺乏技巧、熱情的戰鬥呆板、殘酷而又野蠻,近衛營和對面的選鋒營就像是兩個癡呆巨人在搏鬥:對手將大棒砸來時名叫近衛營的巨人面不改色地抗住,然後就是一棒朝着對面掄回去,對方也不避不讓地扛住,然後又是一棒打回來,它再次扛住,然後又是一棒打回去。兩個如同野蠻人的營就這樣輪流地把手中的大棒砸向對方敵人臉上,很快就都血流滿面。
在李來亨眼裡,這種搏鬥好像已經持續了一百年那麼長,而且好像要永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李來亨甚至沒有聽到義父在小聲叫他,直到李過第三次問話時他才做出反應。
“壯烈。”李來亨聽到義父低聲詢問他現在對許平的看法時,他不假思索地吐出這個評價,眼睛仍盯在近衛營的戰線上,李來亨補充道:“讓孩兒熱血沸騰。”
此時在何馬的這一側,六門炮已經全部熄火,它們的小隊官和炮長非死即傷,炮車旁橫七豎八倒着全身浴血的炮手,抱着炮彈的搬運手臉朝下紮在泥土裡,剩餘的幾個殘兵哆嗦着藏在大炮下躲避子彈。
“起身,填藥!”
選鋒營的戰線上也響着同樣的怒吼聲,一個軍官奮力抽打着抱頭蹲着的士兵,他腳下是層層疊疊的明軍屍體。這裡和闖軍遇到的問題一樣,士兵看到的只有同袍的犧牲,他們看不到敵軍的傷亡,而敵方的火力毫無停歇的徵兆。
“讓工兵和輜重兵做好準備。”在步兵耗盡之前,何馬已經未雨綢繆地對後備兵力進行動員,參謀們出動向他們發佈緊急命令,這些士兵被告知將在必要時進入陣地繼續戰鬥。
選鋒營右翼的汴軍官兵同樣目不轉睛地看着中軍的廝殺,他們的將領鬱董已經是滿臉大汗,他對近衛營的強悍早就心中有數,此前無論黃守缺如何勸說,他打定了主意絕不出歸德城一步。直到新軍派人來聯繫時,鬱董對勝利的信心才壓倒了對闖軍的畏懼,他覺得選鋒營的強大絕不是對面的闖軍能抵抗的。
今天看到許平的旗號後,鬱董也不是很緊張。以他想來,無論許平如何強悍,說到底還是黃石的學生。之前許平給鬱董留下的印象固然深刻,但正因爲此,鬱董反倒生出對黃石近乎迷信的崇拜,每當他想到,一個黃石手下的無名小卒也能有如此成就時,鬱董就會由衷地感慨道“強將手下無弱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