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邦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點點頭,側身鑽進了叢林,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着他驟然消失的身影,我忍不住笑了。四周這之前還看似張牙舞爪猶如妖魔鬼怪的叢林,此刻好似埋伏着我千萬戰友的一個關口,一個隨時能將任何來敵碾碎的鐵關。
我向後撤了一百米左右,在一棵樹後緊了緊自己的衣裝,就手揪過幾片樹葉在嘴裡嚼碎,和着地上的泥土在臉上抹了幾道。然後將槍別在腰間,反攥着匕首,等待着那些來人和狗。
不知從哪裡被驚起的幾隻飛鳥從我頭頂飛過,我緩緩地仰起頭,目光穿過樹木茂密的枝葉望向頭頂那輪明月,心如止水。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使我無暇顧及趴在我耳邊叮咬我的幾隻蚊蟲。我慢慢地扭過頭,倚着樹幹,探出自己半隻眼睛。幾束手電的光柱在不遠處橫七豎八地亂射,三條狗不約而同地將來人引到了之前程建邦灑了干擾液體的地方,在地上嗅了一下,轉眼變得焦躁起來,一邊嗚嗚亂叫,一邊在原地暈頭轉向地亂轉起來。
那一隊人馬在原地相互交流了幾句,分別分散成左前、右前、中間三個方向繼續朝前行進。中間那隊正朝我走來,一共四個人、一條狗。
狗雖然嗅覺失了靈,但正常的聽覺也不可小覷。我屏住呼吸攥緊匕首一動不動地貼在樹幹上,怎麼才能做到逐個解決?現在狗才是敵人最強大的武器,我再細微的聲響也逃不過它的耳朵。因此,很可能需要在同一時間應對四個人和一條狗,而且還要在其他人趕來之前解決掉他們,然後隱藏好。
我唯一的優勢是我一直沒有藉助任何人爲光源觀察地形,而他們一直在用手電筒,對手電筒沒有照到的地方沒有那麼敏感。但誰能保證這幫雜牌軍不會拿着槍對着看不清的地方一頓掃射呢?這麼近的距離,以周圍這些樹幹的直徑看,無法完全爲我擋住亂飛的步槍子彈。
看來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就是先讓那條狗喪失行動力,同時必須近距離在這四人之間以最快的速度盡全力使他們喪失戰鬥力。問題又來了,我不知道這四人的戰鬥力怎麼樣。當這些人距離我不到三米的時候,我還是沒有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不覺身上又是一層冷汗。
我再次擡頭望向茫茫的夜空,我不知該向誰祈求,因爲我的願望是要了這些人的命。當第一個人與我藏身的大樹平行時,我的心臟好像爲了隱蔽也停止了跳動。我正在想,再走過一個人我就衝出去時,第二個人眼看着走過了這棵樹。
我咬着牙,心一橫正準備衝出去時,後面傳來幾個人嘰哩哇啦的叫喊聲。一定是程建邦在那邊掩護我。我跟前這四人立即停下腳步,轉身就要往回趕。之前第一個越過我的人,此時成爲他們這個小隊的尾巴。在他走過我藏身的這棵樹時,與前面的人拉開了四五米的距離,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程建邦那邊,這是我最好的時機。
十二個人,少一個,就少了一個威脅。我伸出胳膊,使足勁一把鎖住那人的脖子,不等他有機會出聲,一刀刺進他的鎖骨中間,用力將匕首一擰,他滾燙的鮮血一股一股地噴到了我的手上,我順勢將他拖進我腳下的灌木,等着他徹底斷了氣,將他的槍摘下背上身。再次擡起頭時,卻見又有四個人在一條狗的帶領下,徑直朝我隱身的方向奔來。看來我之前動作發出的聲響還是驚動了他們的狗。
我左右一看,除了灌木,就是身後三米處的幾棵大樹可以躲藏。而那條狗已經被主人鬆開了牽繩,瘋了似的朝我這裡狂奔。他們寧可犧牲這條狗也要找到我,他們的槍口已經在按照狗奔跑的目標瞄準着。
秦川,你要冷靜。你開槍擊斃狗,必然徹底暴露自己,接着就會招來四支自動步槍對你的掃射,到時候,就算對方不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也會把你打成篩子的。
我仰面躺在地上,舉着匕首,刀尖朝上。只等那狗撲來的瞬間一招將其解決掉。這樣他們無法準確地判斷我的方向,我纔有活命的機會。
從現在的形勢看,對方大多數人都已被程建邦吸引過去了,只有三分之一衝我而來。就算是這樣,我已經被壓得擡不起頭來,我不知道程建邦是怎麼應付另外那些人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只會比我更危險。我沒有時間繼續猶豫,必須與程建邦一起戰鬥,儘快解決壓上來的人和狗。
不遠處突然傳來幾聲槍響,這一定是程建邦與對方發生了槍戰。與此同時,朝我衝來的那條狗也縱身向我撲來。我想這是我最好的機會了,那些槍聲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我猛地朝左一滾,一個黑影嗖的一下撲向了我翻滾後騰出來的地方,我丟開匕首,舉起槍托對準那狗的鼻子,使勁全身力氣狠狠砸去。那狗悶悶地“嗚”了一聲,像一條被大力拋出的沙袋,笨重地在地上滾了幾圈,重重地摔到不遠處的那棵樹幹上,一動不動。
5
這時又是連着三聲槍響,就從我的頭頂處傳來,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覺察到有子彈從我身邊飛過。我抱緊槍翻身朝前瞄去,卻只看到一個人影,難道他們四人分開了?如果是這樣,敵人就全部脫離了我的視線,極有可能已經將我包圍。情急之時,那個人影突然壓着嗓音說:“操他媽!”
那正是我熟悉的寧志的聲音。我本來攥着槍,那個身影還在我瞄準的準星內,聽到這麼一聲,我忙把槍口移開,回了句:“他媽死了沒人埋。”
恍惚間,一切都好似一個夢,在夢中,我們在時空裡穿行,任由夢境將我們帶到不同的地方。
他左右看了下朝我奔過來,剛邁了一步,一聲槍響,他應聲中彈倒地。那一刻我猶如五雷轟頂,若不是我下意識地將手臂塞進嘴裡,我幾乎就要喊了出來。我趴在灌木中,在黑暗中搜索着射手。這時又一個黑影跑了過來,一腳踢掉寧志手中的槍,衝我說:“出來吧。”
我一聽是程建邦的聲,瘋了似的從灌木中衝了出來,飛奔過去像一頭犀牛一般將程建邦生生撞翻飛出兩三米。清白的月光下我看清楚了,的確是寧志,他胸前滿是鮮血,一時找不到他中槍的部位,我趕緊拍着他的臉小聲地叫着他的名字。
程建邦走了過來,說:“你,認識他?”
我隨手飛快地拔出手槍對準他的臉。他吃驚地看着我,隨即大概明白了什麼,頓時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下跪倒在地上,張大了嘴,雙眼失神地看着我。
“你瞧你畫的迷彩妝,怎麼還是那麼喜感?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寧志突然說了話。我和程建邦像是被切換了工作模式的機器,拼搶着湊到寧志臉邊,寧志伸出一條胳膊說:“扶我起來。”
我大大鬆了口氣,說:“你他媽沒死啊,你沒事兒吧?”
我們想幫寧志檢查傷口,又實在光線不足。寧志掙扎了一下,咬着牙坐了起來,說:“能他媽沒事兒嗎,你挨一槍試試?”
程建邦一邊幫着我扶着寧志起來,一邊支支吾吾地說:“兄弟,我不知道是你。”
寧志齜着牙笑了下說:“沒事,幸虧我往前邁了一步,不然你就麻煩了。”
我們將寧志扶住讓他靠在一棵樹上,他四下看了看說:“他們人呢?”
程建邦朝西面指了指,說:“我解決了四個,剩下的跑了,朝那個方向。”
寧志點了點頭說:“也好,這我回去就好交代了。”他扭頭望向程建邦說,“你是建邦?”
程建邦急忙點頭答應:“嗯。”
“我叫寧志。”他鬆開我和程建邦的肩膀,掙扎着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住了,說,“你們快走。很快就會有人來。”他嘆了口氣,又說,“很快,他們很快就要開始運貨了,可惜其他情況我還沒摸到,不過還好。”他說着對我笑笑,說,“這次咱算在老大面前立了功了……你受了不少苦吧?”
我說:“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щшш☢ ttκā n☢ ¢ ○
寧志笑了笑,說:“記得機場那個跑了的劉亞男嗎?他們都一個線上的。”他說着擡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我恍然大悟,點點頭,看着他的臉,心裡翻江倒海,卻再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對他笑了笑。他衝我們擺擺手說:“走,快走。”他再也無力說話似的,靠回到樹上,虛弱地喘着氣。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舉起了右手,在這異國他鄉的叢林中,向彼此敬了一個軍禮。
程建邦對寧志說:“兄弟,保重。”接着對我說,“跟着我。”
我看了眼寧志,正要走,寧志說:“等等。”
我回頭看他,他指指我的臉說:“擦了吧,跟他媽花貓似的。”他自己先笑了,可能牽扯了傷口,很快疼得笑不出來,不耐煩地衝我們擺擺手,“快走快走。”
我轉過身,正要跑開,寧志突然在我身後氣息微弱地說:“秦川,活着再見!”
我回過頭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對着向我豎起大拇指的寧志,也豎起自己的大拇指。
“活着再見!”
寧志朝我笑了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我們趕緊走。
我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和淚水,跟着程建邦鑽進了叢林中。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眼寧志,他順着樹幹慢慢地溜到地上,不住地衝我們擺手,示意我們快點兒離開。
我看到程建邦一邊跑,一邊用袖口不停地抹着臉,一言不發,隱約能聽到他啜泣的聲音。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覺得腳步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困難,我說:“我跑不動了,走一會兒吧。”
程建邦放慢了速度,擔心地打量了一下我全身說:“這還不到三公里,你沒事吧?”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衝他擺擺手,沒有說話。
他皺着眉頭說:“你上次傷得很重,是不是沒恢復好?”
我搖搖頭,喘着氣說:“你確定,確定不到三、三公里?”
他看了我一會兒說:“不確定,應該是四公里左右。”
我擡頭看他的眼睛,他很快避開我,看着前面說:“還有挺遠的路。”
我想剛纔跑了可能真的不到三公里,根據對自己身體的瞭解,這點兒強度,根本不至於疲勞成這樣。我的身體可能真如那個醫生所說,要悠着點兒了。“我的身體可能真的不如以前了,看來我得重新評估自己了。”我看了他一眼說,“正好趁這個機會,你幫我測試一下。”
程建邦仔細看了看我的眼睛說:“我記得你以前可是誰也不服的。”
我笑笑說:“測試得準確,我才知道在下一次行動中自己的斤兩,以免錯誤的估計會影響計劃,這沒什麼好逞能的。”
程建邦點點頭說:“好,不過,你以前可真不是這樣。”
想起初來這裡時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是那麼的幼稚和輕浮,頓時理解了之前他對我所有的擔憂和蔑視。因爲任務的兇險度比我想象的更加殘酷,容不得半點兒戲。我說:“以後,我將一直這樣。”
就在剛纔,當我丟下受傷的老戰友寧志,看着他坐在樹下衝我擺手時,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圓滿地執行完這次任務。一切都以任務的完成爲原則,任何想借此證實自己什麼或者想表現自己什麼的行爲,都只會給任務帶來障礙,那樣,必將會造成更大的損失。那,纔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承受的事。
程建邦遞給我一個塑料瓶,說:“喝點兒水吧。”
我看了眼那瓶子,跟剛纔他往地上灑干擾劑的瓶子一樣。我舔舔嘴脣說:“哪兒來的?也是你自制的?”
“你成天吃喝不愁,都有人給送上門。”程建邦“嘖”了一聲,說,“還是女的,我覺得長得挺好看的,晚上給你暖被窩嗎?”
這次見他,比起上一次的樣子又黑瘦了不少,心想這些日子他受了不少苦,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我裝作不屑一顧地白了他一眼說:“操,你想說什麼?”
他把那瓶子塞到我手中:“我跟你沒法比,一天到晚都得看着你,沒人給我送飯送水,就算出去找點兒東西吃都得冒風險,身上可不得備點兒吃的喝的。”他說着話又變魔術似的摸出一個小玻璃瓶問我,“要不要?花露水,這地方的蚊子確實厲害,咬人的有七八種。”
我搖搖頭,別過臉看着另外一邊,說:“上回,那個榴蓮……沒事吧?”
“你他媽去試試!”我話音未落,屁股上就捱了他一腳,“對了,我背後有個傷口,想抹藥水,自己又夠不着,你幫幫我。”他撩起衣服用嘴巴叼住,從隨身的包裡翻出一個小瓶,說,“這地方太潮,時間久了我怕化膿。”
我接過那個藥瓶,站到他身後,他傷痕累累的後背映入我眼睛的時候,我像是被洋蔥嗆到,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擡起肩膀蹭了蹭掛在臉頰的淚水,將藥瓶中的藥水倒了點兒在掌心,一股酒精味撲鼻而來。
我看了看那個沒有任何標籤的瓶子,說:“這什麼藥?”
“酒精,消消毒就行,沒事。”他將衣服又往上拽了拽,說,“肩膀下面你幫我看看,有點兒疼,是不是破了?剛纔摔了一個跟頭,老子一個前滾翻,直接翻到一堆灌木裡了,操,全是刺!”
我打開他剛給我的那瓶水幫他沖洗了一下傷口,用酒精塗抹在傷口周圍,說:“回頭我給你弄個藥包吧,就丟在那個榴蓮車上,你來取。”
“操,別他媽再和我提榴蓮,我現在聞見那味就想吐。”說到這兒,他突然沉默了,嘆了口氣默默地整好衣服,吸了下鼻子說,“我是不是話有點兒多了?”
想起剛來時,因爲他對我的種種鄙夷使得我非常不滿,跟他對着發火時,他說在這裡憋了幾個月,好不容易遇到了自己人,只想痛痛快快地發發牢騷而已。那時我以爲他只是跟我鬥嘴說出來的氣話,現在想來,他說的是真的。
我們第一次見面就身處異國他鄉,彼此都揹負着生死攸關的任務。我不瞭解他平時是個怎樣的人,一起生死與共這麼久,居然沒有真正地聊過家常,不禁有些感慨。但我不想他尷尬,於是拿起水瓶灌了好幾口水,說:“我覺得有點兒少,我這神經繃了這麼久,跟誰說句話都得前思後想好幾遍纔敢說出口,生怕說錯什麼丟了命,人家跟我說點兒什麼,我得前思後想有沒有什麼話中話,生怕遺漏什麼而丟了命。我都懷疑等咱回了國,可能連正常聊天都不會了。”
他悶着頭走路一聲也不吭。我又說:“其實我最怕的是成天謊話說慣了,就不會說實話了。”
程建邦從我手中拿過水瓶揚起脖子灌了一氣,抹抹嘴說:“我挺擔心寧志的。”
我一時無言以對。他又說:“我無所謂,也不跟那幫人打交道。你們不一樣,他們的什麼爭執,你們都避不開。你們就是人家手裡的槍,就是爲人賣命的角色。這不,寧志就無緣無故地捱了一槍,我有點兒後怕,剛纔,我瞄的是他的心臟。”他頓了好一會兒才接着說下去,“幸虧開槍時他正好在邁步,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此時的他和我印象中的程建邦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所有言語都有點兒多餘,因爲除了醫生以外,可能沒有人能比我們更清楚生命有多麼脆弱了。
我說:“寧志那邊誰來接應?”
程建邦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來到這裡是一個意外,是計劃外的事。”
我說:“什麼意思?”
程建邦說:“我也問過老徐,老徐說原本沒有計劃讓他接近胡經,他是因爲別的案子捲到這兒來的。”
“什麼?”我說,“那他在那邊是死是活豈不是都沒人知道。”
程建邦沉默了一下說:“不會的。我定期會跟老徐聯繫,如果他不指派我去接應寧志,那麼肯定是安排了別的人,你要相信上面。”
我有點兒後悔剛纔沒有跟寧志多說幾句問問清楚,但寧志貌似也沒有多餘的話想跟我說。如果如程建邦所說,他是因爲別的案子進來的,那麼很有可能我們執行的並不是一個任務。
我點點頭,說:“嗯,我們的目標人物是周亞迪。”
程建邦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你變化真的很大,換以前,我估計你早急了。”
我笑了笑,說:“你教我的,相信上級。”
程建邦皺起眉頭說:“我說過嗎?”
我認真地點點頭。
他說:“我居然能說出這麼肉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