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車門的同時掃了眼儀表盤,時速已經超過了三十公里。我將手槍別在腰間,舒了口氣跳下車,就地連着四五個前滾翻才緩了下來。我在原地打了幾個滾,將身體徹底停下來,趕緊拔出槍半蹲在原地四下辨認着方向,正好看到被我們丟棄的車子還在一直朝前行駛。
我活動了一下身體,確定自己沒有受傷之後,朝周亞迪剛跳車的方向貓着腰跑去。對面一個黑影朝我跑來,我眯起眼睛一看正是周亞迪。他貓着腰跑到我跟前衝我做了個跟他走的手勢,帶着我鑽進了密林中。我跟着他在黑漆漆的林中狂奔,樹枝不停地抽打在身上和臉上,辣地疼。我只能用一隻手擋在眼睛前。相是保不住了,可怎麼也得把眼睛保住才行。
周亞迪突然停了下來。在這又潮又悶的密林中跑起來還覺得有些涼風,驟然停下來,頓時覺得像是鑽進了火爐,整個人好似一條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海綿,汗水瘋了似的往外淌。
周亞迪和我不約而同地抹了抹臉上的汗,甩了一把。我輕聲說:“咱這是往哪兒走?”
周亞迪喘着粗氣說:“他們能追來,說明他們知道這條路,開着車再往前的話,會上一條大路,他們一定會派人在那兒堵,所以我們必須棄車,我們現在是往相反的地方跑。”他搖了搖頭,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懊惱地說,“這次怪我。”
我說:“迪哥,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說接下來我們應該往哪兒跑?”
周亞迪伸手朝前指了指,說:“我跑不動了,我得歇會兒。”
我頭皮一麻,我還以爲他停下來是有什麼計劃呢,原來是因爲體力不濟跑不動了。那現在每停留一秒鐘,就會被敵人多追近幾米,我一把拽住周亞迪的胳膊說:“走,不能停。”不由他分說,拖着他就往前跑。
剛跑出不到三百米,周亞迪腳下一軟居然摔倒在地,躺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擺擺手,勻了半天氣才說:“應該、應該沒問題了,他們,不會、不會追到這兒來的。”
我試着拽了他好幾次,也沒法將他拽起來。我說:“他們有狗嗎?”
周亞迪躺在地上說:“啊?”
我說:“追人的狗,軍犬什麼的。”
周亞迪想了想說:“狗是有的。是不是軍犬就不知道了。”
我說:“那不行,我們必須跑,這附近有沒有河?”
周亞迪搖搖頭說:“不知道。”
空中一輪圓月無遮無攔地散發着清光,這種能見度對我們是很要命的。看着地上疲憊不堪的周亞迪,望着四周黑壓壓的叢林,我突然想,要不要將他擒住,主動送到包總或者胡經手裡去?這個想法在我腦中一晃,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這麼做,我是不是就能接近包總或者胡經?那樣和寧志配合起來豈不是如虎添翼?反正我的任務是拿到他們往大陸運送毒品的情報,周亞迪很顯然已經被這個集團拋棄了,跟着他對整個任務沒什麼益處。而且他在這裡的勢力看似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強勢,想起他在監獄中自稱是這裡的國王,我不禁冷冷笑了一下。
爲什麼不能出賣他?他只是一個毒梟,不論他把毒品運往哪裡,都是在坑害人。可是出賣了他,作爲一個賣主求榮的人,是否能真的得到包總或者胡經的認可?胡經看似簡單,但實際是怎樣一個人,我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至於那個包總,我想以自己的資質在他面前耍小聰明無異是主動找死。如果我這條線出了紕漏,不僅幫不到戰友,還很可能給寧志添麻煩。
周亞迪突然問:“你在想什麼?”
他這麼一問,嚇得我渾身一個激靈。我忙說:“我在想要不然我把他們引開,你先走,回去叫人來接應我。不然咱倆都困在這裡,那真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
周亞迪看了我一會兒,抹了把臉上的汗,坐起來拍拍我的腿說:“我真的沒有看錯你。秦川,今天我可能已經失去了一個兄弟,我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不然就算我活着,下半輩子也不會安寧的。”他伸手打斷正要說話的我,說,“我來引開他們,你走。”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手撐着地面站起來說:“他們不會直接殺我的,你回去找蘇莉亞,告訴她這裡的事,聽她安排。”
“不行!”我斷然拒絕了這個提議。本來剛纔我還在爲要不要出賣他而遲疑,聽他這麼一說,我立刻打消了那個念頭,說,“看他們的勢頭,他們不會對你留情的。”
周亞迪搖搖頭說:“大不了我先同意他們一起運貨到大陸,然後再想辦法。”
“不行,迪哥,你跑不動,我揹着你。”我拖起周亞迪,說,“來,上來。”
周亞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頭喘了一會兒說:“不用了,你走前面,我跟着你。”說完又推了我一把。
我說:“迪哥,跑起來不要停下,越休息越跑不動,想點兒別的事,分散注意力。”
他點了點頭。
我說:“我覺得我們不能一味地往遠跑,很容易迷路的。”
周亞迪擡起頭看了看我說:“我知道,往前跑就是了。”
我見他目光篤定,已然沒了之前的慌張,心想他必然是心裡有了打算。於是拉開步伐,繼續在叢林中穿梭。只是越跑我越覺得茫然,我不知道未來等待我的到底是什麼。如果他有明確的目標爲什麼剛纔突然說要幫我把人引開,讓我去找蘇莉亞呢?蘇莉亞到底和他是怎樣的關係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困擾了我很久,只不過在那寨子裡,我潛意識裡總是逃避去思考這些問題,而現在,當我的生命再次受到威脅的時候我開始深刻地反省自己之前的鬆懈。
到底我是在按照自己的計劃步步爲營,還是隻是憑着感覺在賭博?我又開始反覆拷問自己。就像現在我到底在往哪裡跑,後面追殺我的到底是什麼人,或者後面到底有沒有人在追我,我都不知道。我突然醒悟過來:這不是周亞迪是否信任我的問題,而是我太信任周亞迪了。
這是個致命的錯誤。
秦川,清醒一點兒,這裡沒有你的朋友,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你不能再出錯,否則不僅是你會失去生命,還有寧志,或許還有你不知名的戰友也潛伏在這裡。
4
我按照周亞迪指示的方向跑着,其間零星聽到了幾聲狗叫。
後面的確有人在追我們,我不知道目的地到底有多遠,所以不好決定用怎樣的速度前行。
我不想在到達前耗盡體力,也不想因爲太慢被後面的人追上,關鍵是周亞迪明顯越來越吃力了,我最擔心的是他再次停下。
我邊跑邊說:“迪哥,你給我說個實話,還有多遠,後面可能,有人追來了。”
周亞迪上氣不接下氣地指着前面說:“就,就在前面,我沒跑過,不、不知道。”
我指着前面臥着的一座山說:“要翻那座山嗎?”
周亞迪痛苦地搖搖頭,喘着氣說:“不、不用。”
我接着問:“那地方,離那座山有多遠?”
周亞迪擡起頭看了一眼,說:“不、不知道,在那、在那看着,也是這麼遠。”
我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了,而且狗吠聲已經由之前的零星幾下,變成現在時不時就能聽到幾聲。我想應該是他們發現了我們的蹤跡,開始召集所有人往我們這邊追了。
我說:“迪哥,是不是到了那兒就安全了?”
周亞迪點點頭。
我知道那一定是個很安全的地方,才能讓周亞迪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執著地選擇往那邊跑。但根據身後那些狗吠聲,我估計二十分鐘內如果不能到達目的地,後面的人就會追到我們。畢竟他們就算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而我爲照顧周亞迪不得不放慢速度。從周亞迪凌亂不堪的呼吸和沉重的腳步來看,他已經到了體力的上限,隨時都可能崩潰。
出賣他的想法再一次出現在我腦海中。我想,即便我和他平安抵達目的地,繼續跟着他,也對我的任務沒有任何幫助。問題是現在甩掉他,我也無處可去,而且會成爲整個金三角的敵人。又或者像現在這樣,跟他一起雙雙被身後的人追到,更是九死一生。
身後的狗吠聲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我也想起周亞迪之前給我的那支填滿啞彈的手槍,幾個小時前,在車上他懷疑我時的神情,在我腦海中愈發的清晰,更清晰的是我拿着那支根本不會射出子彈的槍比在自己頭上時,他那佯裝要與我一同去死的虛僞樣子,我開始覺得噁心。
我救過他一命,也許是兩命。我不欠他什麼。我想我現在只需要考慮的是要給他們一個活的周亞迪還是死的周亞迪。
我猛地朝前邁了兩步,停下來轉過身,手裡的槍口垂向地面。周亞迪喘得合不上嘴,臉上的汗水混着污漬早已將平日的風度淹沒,見我停下他也停了下來,目光呆滯地看了我一眼,踉踉蹌蹌地扶在一棵樹幹上低着頭大口地喘氣。
我只是個逃犯,是個混混,我沒有任何節操,只有一身殺人的技巧而已,我無須爲一個只認識幾個月的人送命。現在我殺了他,投奔另外一個人,天經地義,就像胡經說的,我就是一條狗,或者狗都不如。那麼,我沒有必要再爲自己將要做的事而內疚了。我只需開槍將面前這個人打死,槍聲能證明是我開的槍,我開槍殺了他們的心腹大患,從此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吞併周亞迪的煙田和勢力,大搖大擺地把毒品運往大陸。而我繼續做一條狗,至少我活着,至少可以在暗地裡協助寧志。
狗吠聲越來越近,我幾乎能聽得到來人喘氣大口吐痰的聲音。我握了握手裡的槍,子彈是上了膛的,目標人物幾乎沒有絲毫反抗能力地站在一個我閉着眼都能打死的地方。一切只在我擡起手,扣動扳機了。
“秦川,你聽我一句,快走,我肯定是跑不了了,不能拖累你。”精疲力竭的他扶着樹,垂着頭說,“聽話。”
我握着槍的手顫抖了。
不是他的話打動了我,而是一閃念之間我意識到自己的思路走錯了方向。
如果他們根本不想殺他呢?一個勢力怎麼可能全部由周亞迪一人完全掌握?他一定還有他的團隊,如果我殺了他,周亞迪這頭的其他人是否會堅持周亞迪維繫的那個所謂規矩?如果他們願意與胡經和包總合作,那麼我豈不是會被他們生吞活剝了。而且,那個時候很有可能動手殺我的會是蘇莉亞,她看周亞迪的眼神如同一個女兒看着自己的父親。
我想我剛纔不僅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忘記了還有戰友就在我的左右。我怎麼能忽略這些最珍貴的東西?我之所以能夠爲了這個任務而不惜一切代價走到今天,正是因爲我知道身後有我的祖國在看着我,我最不動搖的就是這一點!
周亞迪得活着回去。有他在,多多少少會對胡經和包總的勢力加以制衡。哪怕是拖延他們往大陸發貨的時間,都可以給寧志爭取更多的機會。只要拖住了時間,寧志一定會騙取到他們的運送路線計劃,一樣是完成了我們的任務。
我沒有多少時間再猶豫了,這麼耗下去我和周亞迪是九死一生。如果我去引開來人,周亞迪就能活着,而我也未必會死。畢竟我纔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對付幾個雜牌軍勝算很大。
眼下,我只祈求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迪哥,你走,我去引開他們,你告訴我,是不是順着剛纔那條路就能到咱們的地盤?”我抹了把額頭的汗說,“沒時間猶豫了,想抓住我沒那麼容易。”
周亞迪擡起頭看着我說:“秦川,我說過了,我不能再丟下自己的兄弟,大不了一起死在這兒,我死了,他們一定會後悔。”
我說:“是不是順着那條路能到咱們的地盤?”
周亞迪擡頭看着我,終於點了點頭,說:“走到大路一直往南。”他停了一下,還想接着說什麼,我打斷了他,說:“迪哥,你保重。”
我轉身按原路往回返,我必須要給周亞迪留出足夠的時間,所以一定要儘快迎上追兵,引他們到另外一個方向。
周亞迪在身後壓着嗓音叫着我的名字,我沒有理他,一頭扎進夜色籠罩的密林深處。那一刻我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我居然失措到忘記了自己真實的身份:我是一個軍人,戰鬥是我的職責。怎麼會被幾個雜牌軍追得倉皇逃竄?
真是可笑。
這個時候,我纔是這裡的國王。
我一邊跑,一邊舒展着筋骨。我的武器有一支手槍,還有這黑夜中的叢林。我的敵人是毒販豢養的幾個雜牌軍人,還有幾條狗。我的任務是帶着他們在這叢林裡兜風,逮住機會逐一消滅,最後安全返回大本營,也就是周亞迪的地盤。
這麼一想,我頓覺輕鬆了許多。我的任務就是接近周亞迪,是我老把事想複雜了,才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周亞迪憑什麼信任我?我又憑什麼因爲他對我不信任而對他動殺機?我只需走好自己的這一步棋就好,如果之前周亞迪對我還有所懷疑,那麼只要這次我成功了,我離他的信任還會遠嗎?
約摸往回跑了兩三公里,迎面的狗吠聲已經非常清晰了。又是狗,我想胡經一定很恨我,就像我現在那麼恨對面那些狗一樣。此時,對面那些狗就是那些人的眼睛和耳朵,是可以幫他們要了我命的幫兇。從聲音上判斷,應該有三條,我槍裡的子彈,肯定不足以應對此時的情況,相比之下我更想要一把匕首。
我放慢了腳步,仔細觀察着左右的地勢,希望能從中找到破解危機的方法。突然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並飛快地向我靠近。情急之下,我舉起手槍,屏住呼吸靠在身邊一棵樹下。
“秦川!”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從夜色中傳來。
我心頭一緊,有點兒難以置信地壓低聲音問:“誰?”
“邦,程建邦!”
這個熟悉的名字和聲音,讓我差點兒失聲叫了出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一個身影躥到我的面前,我仔細一看,正是程建邦,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格外明亮。我激動得在他腿上踹了一腳,說:“你他媽的怎麼纔來?”
“*的,輕點兒!”他齜着牙吸了幾口涼氣,“你怎麼每次見我都這句?”
我說:“你怎麼這麼嬌氣?”
他瞪着我說:“你他媽從三樓跳到一堆榴蓮上試試,我他媽跟你沒完。”
我說:“你怎麼在這兒?”
“少廢話,見到咱的人了?”他說着摸出一個瓶子,打開瓶蓋,將裡面的液體在我們四周的地上澆了幾圈。一股刺鼻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孔,我差點兒打出個噴嚏,捂着鼻子揉了半天將那個噴嚏按住。
“問你話呢?發什麼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想起寧志來,忙說:“見到了,我認識。”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說:“周亞迪離這兒有多遠?”
我說:“不到三公里。”
“我們不能出現在一起,我只能暗中協助你,他們有十二個人、三條狗,配備自動步槍。”他頓了頓又說,“東南方向三十公里是你住的那個寨子。”
短暫的備戰間隙,我想起剛纔他的自我介紹,不禁樂了,問:“邦?程建邦?我怎麼聽着耳熟,007吧?”
他低着頭從身上摸出兩把匕首遞給我一把,說:“帥吧?今天我讓你見識下什麼叫做搭檔。”
我接過匕首在樹上試了下刀刃,說:“滾你大爺的,007的搭檔,只要不是女的,全都死了。”
他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好像會發出錚的一片亮光似的,說:“往後撤一百米,我繞到他們後面幫你解決幾個,儘量別開槍。”
“狗怎麼辦?”
他衝地上努努嘴說:“放心,聞到這個狗鼻子全廢。”
我問:“什麼東西?”
他說:“臨時配的,在我眼裡,這樹林裡到處都是食物和武器。怎麼?你們學校不教這些?”
我說:“別廢話了,周亞迪可能不會往大陸運貨,看這樣子,他也控制不了胡經和包總,你說我繼續留在他身邊還有意義嗎?”
程建邦慢慢地轉過臉看着我說:“你的任務是什麼你忘了嗎?”
我說:“沒有,可是……”
他揮手打斷我說:“執行你的任務,就像我,明知你是個飯桶,還得絞盡腦汁地協助你一樣,因爲那是我的任務。”他朝前方看了看說,“做好戰鬥準備吧,小心點兒。”又朝我身後指了指說,“一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