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鐵鏈的撞擊聲,那扇鐵門打開了。進來三個警察,我認得領頭的那個,因爲就是他給我鼻子上來了一槍托把我打暈的。他站在我面前看了我一會兒,對那兩個手下使了個眼色,隨即轉身離開。那兩個手下一人用槍在三米開外對着我,另外一個解開我的手銬把我雙手從背後反銬起來。
我跟着他們出了這間屋子,每走一步都震得我鼻子生疼,眼淚鼻血跟着往外涌。穿過了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扇彈簧門。他們推開那扇門的時候,刺眼的陽光讓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別過頭躲避着強光。背後的警察用槍管戳着推了我一下,我跟着出了門。
我想應該是要提審我了,於是迅速在大腦裡開始整理所有的信息,以應對可能要面對的問題。
大概想了一圈之後,兩個問題出現在我心中的案頭上:一、我該如何解釋我一個人打了三個人,而且可能還死了兩個?二、我該認多少罪?
因爲我根本無法評估我所犯的罪到底夠得上什麼罪名,能夠判多少年,在哪裡服刑。萬一罪名不夠,我再跑去跟程建邦成爲獄友,那這次任務就真成笑話了。想象到跟程建邦關在同一所監獄裡,每天大眼瞪小眼的情形,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面部肌肉隨着笑帶動了鼻子,又是一陣劇烈的痠痛,逼出了我更多的眼淚。
滿臉淚痕的我被帶到了審訊室,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很想洗把臉。我掃視了一圈那間審訊室,沒有看到任何能判斷出現在是什麼時間的日曆、掛曆或者其他東西,於是很自覺地坐到那張一看就是爲我準備的椅子上。
對面的桌子上堆着我放在旅館裡的所有行李,早已被他們翻得亂七八糟。好在那些東西沒有一件能夠說明我的來路,或者說,僅憑那些東西,懷疑我是一個非法越境者都很難。
在問過我國籍、姓名和年齡之類的基本信息之後,審訊進入了主題。從他們口中我得知被我打的人兩死兩重傷。
“兩死兩重傷?”我說,“你們記錯了,我只打了三個人。”
但他們不允許我說話,接着向我陳述事態的嚴重性:一共死了兩個人,另外兩個鑑定爲重傷,其中之一舌頭和喉管嚴重受損,不僅不能再說話,就連咀嚼、吞嚥和呼吸都有嚴重的障礙,還有部分玻璃碴兒從上頜戳進了鼻腔,具體造成多大損傷還需要繼續觀察。另外一個身體多處創傷,中度腦震盪。
我明白了,他們是把阿來的傷也算到了我的頭上。那個身體多處骨折、中度腦震盪的就是阿來,那個我救了他命的人。
不等我辯解,他們又問我來這裡做什麼。我說是來旅遊。我不知道他們對這個回答是否滿意,因爲看起來他們對這個根本不在乎。我想一定是這種地方有太多來路不明的人了。最後,他們讓我詳細敘述那天的經過。
我想,周亞迪殺了人只是被判刑,而我殺了兩個人,還有一個重傷,要比他嚴重,爲了儘量接近他的罪行,我必須得拿見義勇爲來說事,不然我擔心萬一罪行太過嚴重,會被關到一個更加嚴密的監獄去,那麼我就真麻煩大了。
我說,我只是路過,看到有三個人在下死手打那個阿來,看不過勸了兩句。誰知道那個後來口腔嚴重受損的人,先出手用可樂瓶砸了我的頭。我說到這裡低頭給他們展示了傷口。另外兩個人要上來致我於死地,我出於自衛才還手,沒想到出了人命。說到這兒,我儘可能地表現出了極大的後悔和悲哀。
他們聽完我說的這些之後有些不耐煩,丟給我一份中文的筆錄讓我看完趕緊簽字。看那意思根本不想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拿過那份筆錄一看,傻了眼,根據那份筆錄,我是一個喝了酒之後尋釁滋事的混混,包括阿來的那一身傷都是我打的。
我說我想見一見阿來,跟他當面對質。因爲如果按照這份筆錄,我的罪行就不僅是用惡劣來形容了,而是恐怖。根據我對那所監獄的觀察,還不至於關押一個這般危險的罪犯,一個喝醉以後赤手空拳跟四個青壯年動手,用極端殘忍的方法打死兩人、重傷一人、致殘一人的兇徒。
我的懇求獲得准許,阿來很快被人用輪椅推了進來,但是從進門之後,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樣子我心裡也有了數。我想,對質也許沒有必要了,他的架勢已經告訴我,我註定要被扣上這頂殘忍至極的兇徒的帽子了。如果他都能這樣,那麼那些當時圍觀的所謂目擊者,更不會有人站出來爲我說一句話了。
我想起當時阿來拽着我,讓我趕緊離開,說那些人是有背景的話不是一句空話。什麼樣的背景我不關心,我現在最關心的是,這樣的罪名到底能將我置於何地。
如果能明確告訴我,我簽了字,就可以被判到那所目標監獄裡服刑,那我毫不猶豫地會在那份筆錄上寫上我的名字。但現在我不能判斷這裡面的輕重與否,猶豫再三,我還是沒有在那份筆錄上簽字。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故意躲避我視線的阿來,我希望他能看我一眼,希望他能說句公道話。因爲這句公道話影響的並不是我的刑期那麼簡單,而是國內每年數百公斤毒品的運售網絡。但我卻什麼都不能說,我只能希望他的良心能戰勝他的膽怯。
接下來的兩天,我又被提審了幾次,我堅持我是見義勇爲並正當防衛的說法。其實我已經做好了刑訊逼供的準備,不過除了那個被我打過的警察過來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之外,沒有其他人再來找我。
我的臉被那警察打腫了,嘴巴合不攏,不停地流着口水,好在我自己在牢房裡時,他們不再銬住我的手。這不僅可以讓我驅趕成羣的飢餓的蚊子,還能摸摸自己的臉,想象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但更讓我發愁的是,我和程建邦約好了要見面的,現在他見不到我不定會怎麼想,會不會情急之下暴露身份?那樣的話,全盤計劃會全部落空,這邊的毒梟接到消息後自然會加強防範,今後再走這條路恐怕會難上加難。
我不知道還將被關多久纔會把我送上法庭,我也不知道被法庭審判後的結果是什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在堅持什麼,因爲我根本無法確定那份筆錄能給我或者整個任務帶來什麼。
我在努力地與傷痛和蚊蟲的叮咬抗爭着,試圖讓自己睡去。我能給予自己的只有儘量休息,不然傷勢會加速消耗我的體力和精力,吞噬我的健康,我不想我的反應變得遲鈍,更不想一旦我如願進入那所監獄後,因不能自保而被活活打死。
我是個戰士,我得去戰鬥,所以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這裡。
我不斷地在心中默唸這句話爲自己打氣,捱過那些漫長的黑夜。
警察再次將我帶出牢房,我發現換了一條路,沒有去之前那間審訊室,而是上了一輛封閉了車窗的囚車。同時我也發現,我的行動開始變得遲緩,每一步都開始費力,腦袋變得昏昏沉沉。我忍住沒有去觸碰自己的額頭,我不想承認自己已經發燒這個現實,因爲那將證明我身體出現了嚴重的炎症。
坐在顛簸的囚車裡,我閉着眼,幻想自己指揮着體內億萬的白細胞在與病毒殊死搏鬥,但效果似乎並不太好。我開始嘔吐,但是我已經吐不出什麼東西了。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時我已經沒有力氣站起身來。我掙扎着抓着車內的把手,剛爬到門口,手一軟,一頭栽了下去,啃了一嘴的腥鹹的泥土,我居然連吐掉嘴裡泥土的力氣都沒有。
我突然想起那晚,在那個廢棄的礦場裡,鄭勇和寧志張開嘴低着頭,用流出的口水帶走嘴裡的泥沙。然後我突然想笑,我翻轉過身體,躺在地上,對着天空“哈哈”地笑了兩下,就被渾濁的口水和泥沙嗆住了。
我被擡上擔架的時候拼命地側過身子咳嗽,朦朧間我看到了醫院的紅十字,我想,我有救了,隨即舒了一口氣,放鬆了精神。恍恍惚惚中,不知道被人搬來搬去多少次,也不知道捱了多少針,彷彿還有人在餵我食物和水。
我看到了雪白的牀單和毯子,咬着牙睜開眼,努力讓自己意識清醒,只爲了驗證這一切是真的。當得知我的確是在醫院的病房裡,的確有護士在給我打針喂藥後,我再一次踏實地睡了過去,什麼都沒有夢到。
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早晨,如果不是手上戴着手銬,我幾乎就要笑出來了。我試着活動了一下全身,雖然還有些痠痛,但那種痛楚很清晰,我清晰地知道那些疼痛的位置和嚴重與否。
這是一個好兆頭,我正在快速地恢復。
在那家醫院裡治療休養了兩天後,我被送上了法庭。
檢察官宣讀了我的罪狀,我堅持我是見義勇爲引來了致命的襲擊,纔出手防衛。阿來出庭時依舊沒有看我一眼,低着頭回答完檢察官的問題後,低着頭指認我,最後低着頭退庭。
我知道,在這個法庭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最後聽取宣判結果,其他都已經跟我無關了。所以,當法官起身宣判時,我閉上了眼睛,我唯一希望的是能夠被判進那間監獄服刑。可當聽到法官最後的宣判後,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我蒙了。
被帶到一個牢房之後,我開始確定我聽到的是真的。因爲那間牢房設施很好,好得讓我害怕。我想我只能告訴他們我的真實來歷了,我再一次將任務搞砸了,可能這次搞砸的是一個很大的計劃。
可又能怎麼樣呢?現在的我需要組織帶我離開這裡,我願意爲此次任務付出我的生命,但不是因爲這樣的事屈死在異國他鄉。
我想起自己曾經槍斃死刑犯的情景,我無法接受自己有一天會被五花大綁,跪在某個偏僻的地方被人一槍打碎我的頭顱。
我想程建邦或者徐衛東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一定會理解我,並且搭救我的吧,他們也會覺得相對而言,我的生命會更重要吧。一定是這樣的,就像我希望不惜一切代價換回戰友的生命一樣,他們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我在這裡殺了三個人,無論如何判我死刑我也不冤。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爲了保全自己的生命,決定暴露自己放棄任務而找的藉口,或許,只是我一相情願而已。這樣一個計劃,這樣一個任務就算全盤順利,也一定會有人流血,有人犧牲。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死得那麼壯烈,憑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憑什麼我會比別人特殊?
我再次想起鄭勇,我沒什麼地方比他特殊,他卻犧牲在第一次任務中。還有孫強,他比我更出色,卻爲了掩護自己的戰友而犧牲。
我能活下來,難道只是爲了活得比他們長?我今天能在這裡呼吸,不正是鄭勇、孫強這樣的戰友付出生命換來的嗎?如果現在的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爲了別人而將生死拋之度外,我又如何去面對我自己。
程建邦說得對,要相信上級,尤其在惡劣的條件下。我堅信上級爲了這個計劃所做的工作遠遠不止我看到的這麼簡單,一定花費了大把的人力、物力以及時間。或者已經有前輩打入了金三角,如果我此時暴露自己,暴露這個計劃,那一定會給整個參與這個計劃的人一次慘重的打擊。
所以我不能那麼做,就當我在這次任務中,爲其他戰友做了一塊墊腳石吧。
我想,當徐衛東知道我在這裡被執行死刑的消息,一定會理解我,也會認可並讚許我的做法,更會在我的追悼會上,對着我的遺像敬個軍禮吧。
3
他們沒有通知我行刑的時間,這令我十分抓狂。我說不清對那一刻的到來,我是期盼還是害怕。
每當他們把餐食從門外放進來的時候,我都不敢直接去看,而是屏住呼吸,閉着眼,一點兒一點兒地張開眼睛去看那食物是不是突然變得豐盛起來,如果突然變得豐盛,我知道那頓飯就叫做斷頭飯,是我的死亡通知書。
如果和上一頓一樣,那麼我可以斷定還能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一陣。就像今天的午餐,和昨天的午餐內容沒什麼變化,我舒了一口氣,狼吞虎嚥地塞下飯菜,打着飽嗝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等下一頓。
我剛躺了不到五分鐘,就有獄警來打開我的牢門,給我戴上手銬和腳鐐示意我跟他走。我說:“去哪?”
那獄警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用下巴指了指外面,示意我快點兒。我登時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難道這鬼地方連頓斷頭飯也不給吃,就要拉出去槍斃嗎?
我說:“剛纔那頓不算,我還沒點菜呢。”我想如果獄警上來給我一下子就好了,至少能證明這不是去奔赴刑場。人們對將要死的人總會表現出更高的容忍度,會格外同情。但那獄警只是站在門外,拿着槍繼續催我。
我說:“是你來執行嗎?你能離得近一些開槍嗎?對準我的後腦勺,我張開嘴,讓子彈穿過我的後腦勺從張開的嘴裡飛出去,那樣我的死相會好一點兒。”我可不想自己的臉上有個槍眼,或者被子彈掀掉頭蓋骨。
我說完見他還是沒有反應,又說:“如果不是你,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的請求轉告行刑的人?連頓好飯都沒有,這點兒要求總不過分吧?”
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用動作催我,對我的請求表現得無動於衷。我心想完蛋了,這人可能聽不懂中國話。
我覺得再這麼耗下去也沒有意思,除了讓人覺得我貪生怕死之外,毫無幫助。將來爲我恢復名譽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說。我不想徐衛東聽到我臨死前有懦弱的表現,我希望檔案裡,能對得起“英勇無畏”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