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亞迪此時低垂着眼皮,我能看得到他正在努力壓抑着什麼。我想,一定是爲替他而死的趙振鵬而難過。按趙振鵬的說法,要不是因爲我誤傷了周亞迪,他們已經按原定計劃越獄了。而正是拖延了這麼幾天,也正是因爲我的出現,趙振鵬才被仇家找到空隙下手殺了。
趙振鵬能冒着被隨時暗殺的兇險當週亞迪的替身,那他們之間必然有着過命的交情。我無法想象趙振鵬在聽到我的秘密時是怎樣的震驚,也無法想象他臨死前一秒是怎樣的心境……這些都不重要,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周亞迪一旦知道趙振鵬實際是被我滅的口,我一定會死得很慘、很慘。
就像我聽到洪古的名字一樣。我曾無數次模擬見到洪古後將他碎屍萬段的場景。在想象中,他死得很慘,慘到我不敢繼續聯想下去,甚至每次都會被自己的想法而嚇到。
如果周亞迪一直就是初見時候的樣子,那個向我索要貢品的獄霸形象,我根本不會將他放在眼裡。而眼前的周亞迪儘管很真誠地對我笑,對我說出這麼驚人的秘密,給我止痛的藥品,還表示爲了完成承諾而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就帶我出去……總之看上去就像一個可以信賴並依託的大哥,可我卻覺得害怕,打心底害怕。
或者,相對而言,我不怕徹頭徹尾邪惡的人,哪怕這人再強大我都不會膽怯,但是我卻害怕一個人性裡有閃光點的人,哪怕這人正做着無比邪惡的事。
我想勸自己,別傻了,他是一個大毒梟。想想這次任務出征前,在總部聽徐衛東講解的那些資料片、幻燈片上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毒者,那些被毒品禍害得家破人亡的家庭吧,不正是拜眼前這個周亞迪所賜的嗎?
藥很有效,頭疼明顯好很多,隨之頭腦也清醒了許多。我說:“爲什麼跟我說我這些?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讓我知道這麼多。你不怕我說出去?”
周亞迪回了回神,說:“你對我,或者說,你對我的兄弟趙振鵬很好,我就應該用同樣的方式回報你。至於怕不怕你說出去嘛,呵呵。”他捂着脖子笑了,“既然我敢說,就不怕,換句話說,在這裡我不怕敵人,我只怕不知道敵人是誰。”
我發現周亞迪有個特點很像徐衛東,他們每句話都特別準確,沒有一點兒廢話。這省得我去揣測,但同時也讓我根本沒有時間去琢磨並及時作出反應——跟徐衛東我不用動心眼兒。而對周亞迪,我必須隨時保持警惕,不能有絲毫馬虎。
“對了,出去後你有什麼打算?”他突然話鋒一轉問道。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輕輕地搖搖頭沒有說話。
“不急,慢慢想。”周亞迪的語氣相當的誠懇,誠懇得稱得上語重心長了,“記得之前我說的話嗎?我特別想你出去後能跟我一起去做點兒事,但是如果你不願意我決不勉強,需要的話,我會給你一筆錢傍身,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我想他只是在強調他之前對我說過的話是認真的。但我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我抓了抓頭說:“爲什麼?”
周亞迪:“你可能覺得我只是個毒梟,爲了錢喪盡天良,不可能爲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白白做些什麼。”我正想反駁他,他伸手打斷了我,接着說,“你這麼想很正常,我能理解,那麼按照你的思路好了,就當是你幫了我一個忙,我論功行賞吧。這樣你是不是心安理得一些?”
幫忙?我想來想去不覺得自己幫過他什麼忙。除非趙振鵬纔是他的宿敵,他知道了其實是我殺了趙振鵬於是想報答我。這不可能。我下手的時候確定了無數次,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正想問他我幫了什麼忙時,他搶先一步說:“你幫我解決了那個殺手,不然很可能死的人就是我。”
到這裡,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細節,每次,當我想問周亞迪一個問題時,他都會搶在我問出之前告訴我答案,就好像他每次都能看穿我的內心在糾結什麼似的。對於我和他本該勢不兩立的關係而言,這本該是一個讓我不寒而慄的事。但我卻並沒有爲此覺得惶恐,反而覺得安心。後來我想明白了,並不是他懂得什麼讀心術,而是他懂得萬事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思考。與其說這是一種技能,不如說在更多的時候,這是一種品質。這是我從他身上學到的第一點。
他接着說:“我剛纔說了,在這裡我不怕什麼敵人,只怕敵人藏起來,我看不到,而那個隱藏在振鵬身邊的人,就是我看不到的敵人。我從來不懷疑自己人,所以本來我打算在出去前跟他們說清楚我和振鵬真實身份的事,他們是我這次打算全部帶出去的人。多虧半路殺出個你,拖延了時間,才讓丹現了形。”
“可……鵬哥還是死了。”我終於插了一句話。
周亞迪咬了咬牙,說:“我不會讓他白死的。”他摸了摸口袋說,“你們誰有煙?”
阿來忙給周亞迪遞了一支菸,並幫他點着,隨後乖乖地退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周亞迪看了眼阿來,笑着對我說:“你這個兄弟一直這麼見外嗎?”他不等我回答,又說,“你是不是以爲我無非就是給振鵬家裡一些錢,把他們安頓好,就算沒讓他白死了?”
我接過阿來遞給我的煙,沒有吭聲,只是看着周亞迪。因爲我知道根本不用我廢話,他就會解答我的困惑。周亞迪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說:“你一定不認識吸毒的人,不知道他們的樣子有多狼狽,有多噁心。絕大多數吸毒的人,爲了一點兒毒品就可以逼良爲娼、傾家蕩產、壞事幹絕。我敢打賭,如果你見過,你絕不會那麼痛快地答應振鵬跟着他的。這就是爲什麼我說出去以後不會勉強你的理由。”他說到這兒,扭頭對阿來說,“兄弟,你還是坐着吧,不然我總覺得這裡有外人,一有外人我就不愛說話了。”
阿來嘿嘿一笑,挨着我坐了下來。
周亞迪對阿來笑了笑說:“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本事能讓這位秦兄弟刮目相看,不過既然他提出要帶着你出去,那麼你自然有你的過人之處,出去以後我也不會勉強你什麼,不過這個地方你可能就待不了了,畢竟我們不是刑滿出獄的。”
阿來張着嘴巴,茫然地看着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酒吧哪裡都能開。”不覺中,我竟然默認了周亞迪所說的一切,我不知道我對他的信任從何而來,我真正跟他開始接觸的時間還不到一天。我轉頭看着周亞迪,等着他下面的話。
他捂着脖子輕輕咳了一下,說:“我只想告訴你,我想做的事,不是製造多少毒品賣出去。我乾的事,其實跟緝毒警想做的事差不多。”
聽到這裡,我不禁渾身一顫,難道周亞迪是真正的自己人?也在執行某項任務?
3
我按捺住內心的驚詫,藉着抽菸的動作垂下眼皮,我不能追問,只能靜等他繼續說。誰知他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盯着地板,不知在想些什麼。我環顧這令人窒息的密閉空間,我想不論出去之後會怎樣,任務將朝哪個方向執行下去,都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得先離開這裡。
那現在沒必要考慮太多了,必須跟周亞迪出去是毋庸置疑的。眼下我實在不明白的是,他把我和阿來帶到這看起來很私密的地方,難道就是爲了找個安全無人的地方說這些話?於是我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周亞迪看着我,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我看看四周牆壁,問:“我們在這裡幹什麼?”
周亞迪說:“你不如問爲什麼只有我們三個人在這裡。”
我想這兩個問題都是我想知道的,哪個先哪個後無所謂。不妨就直接問了:“對啊,爲什麼我們三個在這裡?”
“阿來可是你帶來的,剛纔他是有機會不跟着我們的,是他自己選擇進這間屋子的。”周亞迪轉頭看着阿來又說,“我沒說錯吧?”
阿來看了看我,衝周亞迪愣愣地點點頭。
周亞迪說:“本來應該有很多人在這兒。包括振鵬和丹,還有阿橋他們。誰知道丹居然把趙振鵬當做是我給殺了。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跟丹是一夥的,所以所有人都不值得我信任了。而你,不會殺我。”
這就是周亞迪,基本不說廢話,每句話的信息量都是那麼巨大,讓我不得不隨時隨地仔細琢磨他話裡的意思。這時我纔想起我剛纔頭疼的事來,我晃了晃頭,果然好了很多。看來周亞迪給我的藥的確管用,但我不得不擔心這藥裡的成分,以及我今後對這種藥的依賴性。
我的使命註定了我除了自己,什麼都不能依賴,更不要說是藥品。就連周亞迪都刻意提醒我這種藥吃了對身體不好,那看來副作用肯定不小。我必須得抓緊出去,我不能在這裡耗太久,直覺這次頭痛並不是偶然,一旦頭疼無休止地襲來,我將會對這種藥物的依賴越來越嚴重。回想起剛纔頭疼時那手足無措毫無半點兒防衛能力的自己,我不知道能不能死扛到不向藥品屈服的程度。
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我必須要了解自己身體的狀態,不能讓自己的健康狀態成爲執行任務時另外一個不可預估的絆腳石。這一路,已經有太多這樣的障礙了。
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周亞迪,不管他願不願意、知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成爲我和我的任務的根本。
“怎麼?還不舒服?”周亞迪有些關切地看着我問道。
我立刻回過神,搖搖頭說:“不,我在想你的話,我有點兒不太明白,你不相信其他人,所以我們三個人在這裡。那麼,我們在這裡幹什麼?”
周亞迪輕輕地說了句:“等。”然後往裡挪了挪,靠在牆上微閉起雙眼,似睡非睡地閉着眼不再理會我和阿來。我見他這樣,估計他是不想再被追問下去了,於是將下面的問題嚥了回去。
阿來輕輕拽了下我的衣角,湊到我耳邊輕聲問:“等什麼?”
雖然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我覺得阿來這樣和我嘀咕的做法很不明智,至少對周亞迪很不禮貌。他剛剛跟我們坦露了真實身份,而且明確表示信任我們,轉眼我卻和阿來揹着他嘀咕,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種不禮貌的行爲。我瞪了阿來一眼,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低聲說:“等等不就知道等的是什麼了嗎?既然怕剛纔還進來幹什麼?”
阿來有些尷尬和委屈,愣在了那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亞迪,低下頭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周亞迪本來不動聲色地倚在牀角閉目養神,此時慢慢睜開眼看着我,說:“這些天沒有休息好,又被你放了血,容易犯困。”他說着搓了搓臉說,“你想好出去以後的打算了嗎?”
我知道他是想問我是不是願意跟着他。但他不知道我不遠萬里,趕到這裡,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他,正是爲了跟着他。
但是,我不僅是特案組的探員秦川,還是那個跑路到此的逃犯秦川,這兩個角色在我腦中時而攜手共進,時而背道而馳,我在這兩個角色中不停地互換,就像一個挑戰極限的演員。只不過,沒有導演,沒有劇本,沒有重拍的機會,甚至經常連搭檔都沒有。當然,也沒有觀衆。演得好,雖然沒有鮮花和掌聲以及金錢和地位,但是能夠挽回無數人的健康、幸福乃至生命。演得不好,隨時都會丟掉性命。
我很怕自己在這兩個角色中混亂,作爲特案組的探員,我需要堅守着內心的信念,以最終剿滅他們爲終極目的。作爲跑路的逃犯,我的信念又是什麼?我貿然答應他,跟他一起奔赴金三角,會不會讓他覺得突兀?因爲他並沒有要求我必須去,而且還答應要給我一筆錢,我相信那筆錢的數目不少,可能是我一輩子也賺不到的數字,我可以拿着那筆錢選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隱姓埋名,從此告別無休止的殺戮。
這一點,不論對哪一個角色的秦川都是個不錯的選擇,那麼我爲什麼要冒着生命的危險跟他一起去金三角?以周亞迪這樣的人,都因爲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跑到監獄裡來躲事,居然還會被身邊的隱形殺手追殺,像我這樣閱歷淺薄的人,去了那個龍潭虎穴一般的地方,又能撐多久?
我越發覺得這個任務是一個無底洞,是一個永遠走不出的迷宮,我在裡面越陷越深,越走越遠,一個又一個看似是目的地又不停地出現在不遠處的地方,永遠都像是海市蜃樓,無論我怎麼努力都觸碰不到。
原來對於一個趕路的人,最折磨人的不是看不到終點,而是看到了卻怎麼也走不到。
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大聲對我說:秦川,去問周亞迪要一筆錢,從此過你想要的日子,你還年輕,你應該像個普通人那樣去生活,去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吃自己喜歡的東西,交一個自己喜歡的女朋友去談談戀愛。每天不必爲自己的生死擔憂,不必總想着隨身要帶着可以防身的武器,也不必再爲失去最親密的戰友而撕心裂肺地痛苦……
當“戰友”這個字眼在我腦際掠過時,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一剎那,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和齷齪,像一個卑微的背叛者,背棄了自己的誓言,背棄了自己的信念,背棄了自己的師長,更背棄了那些九泉之下的戰友。
如果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的話,孫強和鄭勇一定就在某個角落看着我,他們一定會爲我剛纔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唾棄我。如果真有另外一個世界的話,當我們百年之後,我該如何面對他們?面對那些犧牲的戰友,面對平涼那些與我一起醉過的戰士們,面對徐衛東、寧志以及程建邦,他們一定會相互搭着肩膀,唱着歌說着醉話,與我擦肩而過,像是從來就不認識我。一定會有人指着我對徐衛東說:看,那是你當年選出來的貨。然後嘲笑他。也會有人指着寧志的鼻子說:聽說你們是一期的。他們一定會因此而擡不起頭來。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我開了小差。
想到這裡,我居然壓抑不住自己手指的顫抖,只能緊緊地攥成拳頭。我對阿來說:“給我根菸。”
阿來應了一聲,忙站起身在自己口袋將煙摸出來,遞給我一支。我摸出火柴,連廢了三四根火柴才把煙點着。我吸了一口煙,揚起頭,深深地吸進肺裡,然後轉過頭對周亞迪說:“你剛說過,不會讓迪哥,哦不對,是鵬哥,你不會讓他白死對嗎?”
周亞迪“嗯”了一聲。
我說:“只要你看得起我,我跟你走。”
周亞迪愣了一下,馬上笑了,看着我用力點了點頭,說:“秦川,既然如此,我必須得向你坦白,一開始我讓趙振鵬去試探你是爲了看你是不是我仇家派來的殺手,後來我欣賞你的本事。”他說着做了個拳擊的動作,又說,“不過現在,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
我想了想,說:“我這個人?人品?我可是逃犯。”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人品好,不一定不犯法。人品不好,不一定會犯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是錯手殺了人,我不想知道爲什麼,但我確定你的初衷並不是爲了殺人,很有可能是救人。”他說到這兒,用下巴指了指阿來,對阿來說:“你說呢?”
阿來被周亞迪猛地這麼一問,有些蒙,愣了一下忙點頭說:“是是是,秦哥是個好人,是個仗義的人。”
周亞迪輕輕地搖搖頭,想了想,對我說:“他說的這些都不是重點,知道我最欣賞你什麼嗎?”
我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他伸出兩根手指說:“兩個字,簡單。”
那兩個字像兩記重錘重重地在我的心坎上砸了兩下,震得我心跳突然加了速。我記得在我來之前,徐衛東也是用這兩個字詮釋了爲什麼將我選拔進特案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