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燈以後,周亞迪居然從他抱來的那個紙箱裡拿出些酒和滷肉來。藉着牢房內昏暗的夜色,他把我的飯盆裡倒滿酒推到我面前說:“今天過年,先湊合吧,等到出去後,我統統都給你補上。”
“過年?”我失聲叫道。
“噓。”周亞迪忙示意我收聲。
我木訥地端起飯盆與周亞迪碰了一下,喝了口才發覺居然是中國白酒,而且度數不低。烈酒像一團火炙烤過我的食道,然後落在胃裡燃燒着。我腦中卻只有剛纔聽到的兩個字——“過年”。
曾經因爲自己的身份,我也無數次想象過會在各種條件下過年的樣子。或在邊防武警哨所裡罐頭就着脫水的蔬菜;或無酒無肉,一碗熱面而已;又或是隻身一人,身處異地他鄉,遙望漫天焰火。但唯獨沒有想過會像現在這樣,在牢房裡與一個毒梟“歡度春節”。而且,要不是周亞迪提起,我幾乎要忘記世界上還有“春節”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了。
思緒本來像是苦寒之地的冰雪,沉寂在內心深處,等待着被遺忘。此刻,突然被一口烈酒融化,從涓涓細流漸漸變成洶涌澎湃的浪潮猛烈地衝擊起我心房的堤壩。那看似敦厚堅固的大壩,在這樣的浪潮衝擊下,居然變得不堪一擊,似乎隨時都會崩塌。
我努力回憶自己之前度過的那些春節的情景,記憶裡卻是模糊一片,我說不清記憶裡那些或溫馨或歡樂的場景是真實存在過的,還是根本都只是我的夢境或幻想而已。那一瞬間,我在現實與夢幻之間迷失了方向,所有真實的記憶,和夢中的場景開始混在一起快速地翻滾。
一切都像是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昏暗的牢房中,周亞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正對着我,嘴巴一張一合地像是在對我說些什麼。我努力晃了晃突然變得昏沉的腦袋,聽到他說:“秦老弟,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口舌僵硬,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疑惑地端起飯盆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說:“酒沒什麼問題啊。”
我知道我此時一定失了態,但我無法控制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敷衍道:“我二十三歲了。”
周亞迪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說:“我整整大你二十歲啊,秦老弟真是年輕有爲,可謂前途無量,來,我祝你前程似錦。”他說着舉起飯盆在面前晃了一下,揚起脖子灌了兩口酒下去。
他捏起一片滷肉丟進嘴裡一邊嚼一邊看着我搖着頭說:“想想真是後生可畏啊。”
我見他興致很濃,很想借着這特殊的日子和這些酒,與他多聊聊天,從而獲取更多可用的信息。但不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讓之前凌亂起來的心情平順下來,甚至無法組織出一句邏輯合理的話來,只好端起飯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周亞迪說:“別光喝酒,吃點兒東西,不然很快就醉了。”
我看了眼那堆在夜色中看起來黑糊糊的滷肉,沒有半點兒胃口,依舊一個勁兒地喝酒,好似只有飯盆中這刺激的液體才能勉強麻木並按捺住我狂跳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我倒頭睡去,朦朧中周亞迪叫了我兩聲,我無力應答。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下,爬到上鋪,沒多久便傳來均勻的鼾聲。我這纔想起,我睡的下鋪,在不久前,剛剛讓給了他。不過這時我也懶得去糾結這個問題,眼下最讓我煩惱的是我這動不動就會失控的情緒。
轉眼,我已經二十三歲了,不再是那個十幾歲年少輕狂的莽撞少年了。不論我肩負着怎樣的任務,我首先得對自己的年齡負責。我以爲我已經做到了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去思考、去拼搏,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去戰鬥。
直到剛纔,當我聽說今天是春節,心中那把看似華美堅韌的劍,瞬間斷裂之後我才明白,我心裡那柄劍只是由我自負的臆想鍛造而成,看似堅韌鋒利,實則只是虛有其表,經不起真正的撞擊。我必須得摒棄所有雜質,而後重新認識和審度自己,哪怕是那些以往讓我羞於承認和麪對的。而後在心中重鑄一柄劍,一柄經得起任何考驗的劍,懸在自己的前方,既能警示自己,又能擊潰外敵。
猛地睜開眼,就望見牢房漆黑的四壁,酒氣突然上涌,整個世界頓時天旋地轉,胃裡翻江倒海。我趕忙從牀上爬起來,伸着脖子乾嘔了半天,嘔得眼淚汪汪,也什麼都沒吐出來。
周亞迪被我的動靜吵醒,坐在牀上問道:“秦老弟,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空着肚子喝太多酒。”
周亞迪嘆了口氣,從上鋪跳了下來,從桌上倒了一飯盆水遞給我說:“真是仗着自己年輕就亂來,我跟你講,身體搞壞了,就什麼都不靈了。”
我接過水灌了幾口,不等他再說別的,直接說:“迪哥,我在這兒實在待不住了。”
周亞迪沉默了一下說:“想家了吧。”
我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我理解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周亞迪嘆了口氣,又說,“對了,秦老弟,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終於,我還是沒有逃避開這個我一直有意無意在逃避的話題。這並不是因爲我對自己的家庭有什麼難以啓齒的,而是我的家人已經無形中成爲我最後的防線,溫暖且脆弱,神聖而不容任何侵犯。我覺得在這種地方根本不配去想念他們。
所以,當週亞迪在這種地方突然觸碰到這個話題時,我忍不住地出離憤怒。我無法允許一個毒梟在監獄的牢房裡問起我的家人。我恨不得衝上前將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把他的嘴巴打得稀爛,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的沉默讓周亞迪誤以爲我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秦老弟,別誤會,隨便聊天,隨便問問的。”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緒,藉着夜色掩飾着臉上的表情,說:“父母都在,都是普通工人,還有爺爺奶奶,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周亞迪說:“吉人自有天相,過些年賺夠錢,把他們都接到泰國好好孝敬,總比在內地受苦的好。”
我只覺得周亞迪的那張臉忽然變得猙獰而齷齪。我不信他能真心爲我好,無非是想讓我的家人全部在他能夠觸手可及的地方,隨時可以像趙振鵬挾持阿來一樣,用我家人的生命安全來要挾我,使我真正成爲他的一條狗。我明知道這些他根本做不到,但還是無法抑制自己去想,不覺中竟然攥緊了拳頭,只等他再說出什麼激破我最後的底線之後,撲上去將他撕扯成碎片。
“來,抽根菸。”周亞迪遞給我一支點燃的香菸。
我看了看他,長長舒了幾口氣,儘量使自己心情平穩下來,然後說:“那我們什麼時候出去?”
周亞迪看了我一會兒說:“不要急,再忍耐幾天。”
我說:“幾天?”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這個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的,最主要要看鵬哥的恢復情況。”
我本想借着酒勁逼問出他越獄的具體時間,然後好通知程建邦,好提前做準備。誰知第一次他問及我的家人,繞開了話題,第二次,又說起差點兒被我要了命的趙振鵬,把皮球踢回給我。如此一來,之所以定不下越獄的具體時間,只是因爲我下手太狠,把一個關鍵人物搞成了重傷。
此時,我除了對自己差點兒殺了趙振鵬這件事表示歉意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好說,只能作罷。
抽完煙,我的心情也恢復了平靜,佯裝抱歉地對周亞迪說:“迪哥,真不好意思,大半夜吵得你沒休息好。”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都自己人,這點兒事還客套什麼?”
“你睡下鋪吧,我到上面去。”我說完爬上上鋪。
第二天吃過早飯,周亞迪將我介紹給他的那些手下。我挨個與他們握手,順便試了試他們每個人的手勁,發現以這些人的腕力不足以成爲一個殺手。而且剛纔周亞迪在給我介紹這些人時,都不忘告訴我這裡每個人分別跟了他多少年。最短的是一個叫丹的緬甸人,跟了他四年,最長的是一個叫做阿橋的華人,跟了他七年。
看起來周亞迪很信賴這些人,換言之,殺手混在這些人之中的可能性不大。這讓我喜憂參半。喜的是周亞迪的危險至少不在身邊,憂的是一日不確定誰是殺手,這個殺手就還將繼續隱身下去。
我跟這些人坐在一起閒聊着,一邊觀察着監獄裡的每一個人,希望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找出藏匿在此的殺手露出的馬腳。連着抽了好幾根菸之後,還是沒有半點兒收穫。
這時我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朝我走來。我定睛一看,正是阿來。我下意識地扭頭朝醫務室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趙振鵬扶着輪椅站在醫務室的門口朝這邊張望。
阿來走過來之後,先是衝周亞迪打了個招呼。周亞迪上前拍拍他的肩說:“秦老弟可是很掛念你啊。”
我從阿來走路的姿勢判斷,他應該沒有遭遇嚴重的毆打,也沒在他的臉上看到比較嚴重的傷痕,於是鬆了一口氣。看來周亞迪這幫人是講信譽的,更看得出,他們的確缺人缺得厲害,爲了爭取我的加入居然可以忍受我差點兒殺了趙振鵬的事。
阿來走到我面前叫了聲:“秦哥。”
我正要回應,周亞迪走過來說:“你們哥兒倆先聊,我去撒尿。”
我看了眼廁所,距離這裡將近一百米,而且一直不停有來來往往的人,於是站起身說:“我陪你去。”
周亞迪眼裡滑過一絲感激,說:“不用勞煩秦老弟,讓丹跟我去好了。”
我看了眼那個看上去黑黑瘦瘦的緬甸小夥,心裡有些不踏實,說:“沒關係,正好起來溜達溜達。”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阿來自覺地走在了我身邊,我們跟在周亞迪和丹的身後走到廁所門口。丹先進去看了一眼,趕出來幾個人,對周亞迪說:“迪哥,裡面沒人了。”
周亞迪點點頭一邊解腰帶一邊往裡走。我和阿來守在門口。丹見周亞迪進了廁所,皺了皺眉頭說:“我也撒泡尿去。”說完也鑽進廁所。
我雙手抱在胸前問阿來:“他們沒打你?”
阿來笑了笑說:“沒怎麼打。”
我伸手在阿來胸口捶了兩拳,見他依然齜着牙衝我樂,我確定的確如他所說,獄警們沒怎麼打他。
“秦哥。”阿來四下看看低聲說,“這下這裡沒人敢惹你了吧?”
我笑笑說:“不一定。”我用下巴指了指醫務室門口的趙振鵬。
阿來順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腳底下一軟,若不是我伸手扶着他,他真的會癱坐在地上。
“他,沒死?”阿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驚地說。
我說:“要是死了,你還能沒事人似的站在這兒?”
阿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遠處的趙振鵬幾眼說:“這、這下怎麼辦?”他說完愣了一下,把聲音壓得更低,說,“迪哥不會看着他亂來吧?”
我見他嚇得臉有點兒白,不禁有些奇怪當初他替我頂罪時的勇氣是哪兒來的,於是問道:“你怕什麼?又不是你把他打成那樣的,當時你替我頂罪的時候,怎麼不怕?”
“我承認自己沒種,可當時你是爲了救我,而且不是第一次救我,我要是再當縮頭烏龜,還是人嗎?”阿來頓了頓又說,“我也不完全是怕,我只想安安穩穩地坐完牢,回去過我的日子,不想招惹那麼多是非。”
我說:“那我得告訴你,那個趙振鵬和迪哥是一夥的。”
“啊?”阿來大驚失色,意識到自己聲音有些大,忙捂住自己的嘴。正要問什麼,就見丹從廁所裡出來,看了我們一眼說:“迪哥要解大的,我去給他找根菸,秦哥,這麻煩你守一會兒。”說完不等我回話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摸摸口袋說:“我這有煙。”
誰知丹聽到後非但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我心說不好,腦袋嗡的一聲,推開面前的阿來衝進廁所裡。就見周亞迪褲子褪在膝蓋下,頭朝下,直挺挺地趴在廁所裡的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