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迪平靜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個前來拜訪的老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竟然扯到了這裡的天氣。這很不尋常,他的時間和精力可不是用來閒聊的。但整整過去半個小時,他沒有半點轉入正題的意思。阿來有問有答地跟周亞迪聊着自己的妻子和那間酒吧發生的趣事,我時不時跟着他們的話題假笑。
我正打算主動找周亞迪要事做的時候,蘇莉亞推門進來了,手裡抱着一個巨大的長滿尖刺的東西,一股刺鼻的奇怪味道撲面而來。我捂着鼻子別過臉,想起這味道好熟悉,仔細一回憶,不正是窗外樓下那輛貨車散發出的味道嗎?
我說:“什麼東西?”
蘇莉亞抿嘴笑着走了過來,將那東西放在桌上,對我做了個吃的手勢。
周亞迪笑得很開心,說:“你北方人,可能沒見過這個東西,這叫榴蓮,一種水果,是這邊的特產,很棒哦。”
“榴蓮?”我端詳着這個足有籃球大小,刺蝟一樣的怪物,用食指摸了摸那駭人的尖刺,嚇,跟錐子尖似的。我縮回手說:“這個,能吃?”
怪不得程建邦跳下去之前狐疑滿臉的樣子。我不由得心生憐憫,窗外那輛貨車上居然裝的是這玩意兒,就算鋪了層帆布,坐在上面也夠慘的,更不要提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再次辨認了一下那氣味,問阿來:“這車上的味道是不是就是榴蓮?”
阿來走過來伸出脖子聞了聞,滿臉陶醉的表情,許久才說:“沒錯,是榴蓮,不過還沒熟好。”說着還嚥了口口水。
我遙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對着程建邦消失的地方在心裡真誠地說了句:對不起。我想,他應該很久不能來看我了。
我始終不能接受榴蓮的味道,任憑他們怎麼勸也沒有試一口。周亞迪直到起身告辭也沒有說一句有用的話,我見他要走,實在忍不住,說:“迪哥,我已經好了,每天這麼白吃白住的,心裡很不好受,是不是該給我事情做了?”
已經走到門口的周亞迪停下了腳步,背對着我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好休息,我把你當兄弟。”他說着回過頭來,“你是要跟我做大事的。”說完突然轉過身,看着阿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阿來,其實,秦川在你酒吧門口救你那次,打你的人,是我的人。”
阿來正笑着等周亞迪吩咐什麼,沒想到周亞迪冒出這麼一句,瞬間愣在了那裡,張着嘴巴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周亞迪接着說:“他們都是我的人,在你的酒吧裡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擔心被你聽到泄了密,危及我的安全,所以他們纔對你下了死手。”周亞迪將目光轉向我說,“不過都被秦川收拾了,死的死,殘的殘。”
阿來還是沒回過神,愣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亞迪。周亞迪說:“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另外你要是想回家,我隨時都可以安全地送你回去。不過我建議你慎重,有警察在盯着你家,你想接你太太來這裡,也可以,你自己選吧。”
阿來哆嗦着嘴脣,向前走了兩步,說:“迪哥,我老婆好嗎?”
迪哥不屑地瞥了阿來一眼說:“你把我當仇人那是你的事,你對我沒有什麼價值。我跟你也沒什麼交情,你要覺得我會把你太太怎麼樣,那你真是小人之心了。我能和你明說,說明我根本沒把這些放在眼裡,我只是問你選擇哪條路,我好安排人去辦。”
阿來一時沒了主意,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看,最後落在我身上。而我滿腦子都是周亞迪手下對阿來下死手的原因。阿來說他只聽到了一個叫做洪古的名字。那麼,周亞迪身邊一定有一個叫做洪古的人,而且非常重要。我不知道此洪古是否是彼洪古,但這個名字只要一在我的腦中徘徊,就足以讓我心神不寧。
面對阿來懇切的眼神,我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思路,對他說:“這個事兒還是得你自己決定。”
阿來搓着雙手在原地轉了幾圈,問周亞迪:“迪哥,能不能讓我想想?”
周亞迪擡腕看了眼手錶,說:“給你十分鐘。”
阿來想了一會兒,說:“迪哥,我能留在這兒嗎?我回去也會被捉回去坐牢,如果沒有你們,我一定會死在牢裡的。”
“但是你又不想你太太來這裡,因爲你覺得雞蛋不能裝在一個籃子裡。”周亞迪接着阿來的話說完。
阿來臉色一紅,低下了頭。周亞迪笑笑說:“沒問題,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怨恨我了,因爲沒有用,不如踏踏實實地幫着秦川一起做事,我不需要你多能幹,只要你忠心,我不會虧待你的。”他說完就開門走了出去,關門之前又補了一句,“我會託人去給你太太帶個口信,說你現在跟着我,很好。”
我拍拍盯着屋門呆若木雞的阿來的肩膀,說:“你明白什麼意思了嗎?”
阿來一臉茫然地看着我搖搖頭。我學着周亞迪的樣子笑了笑說:“第一,你太太會放心,不用再到處塞錢打聽你的消息;第二,當地人知道你已經跟了迪哥,自然沒人敢欺負你太太,也不敢貿然在你的酒吧鬧事。”說到這兒我不由得佩服周亞迪做事的風格。
阿來緊張的臉上擠出一絲彆扭的笑容,說:“是、是嗎?那要是胡經知道了怎麼辦?”
我哈哈一笑說:“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我在他眼裡都不過是一條狗而已。”我話鋒一轉,“不過,他如果用你太太威脅你,讓你害我或者迪哥,你會嗎?”
阿來低聲重複了一下我的這句話,大驚失色,連連擺手,說:“怎麼會?我的命是你給的,我怎麼可能害你,再說我也沒那本事。”
“所以,你就放心吧,迪哥不會讓你太太被任何人威脅的,不然他根本不用跟你說這麼多,把你往回一丟,天下太平。”
阿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拍腦門說:“對啊,秦哥,還是你腦子好使。”
我說:“冷靜一點兒,慌張會要了你的命的。”
阿來想了想,點點頭說:“嗯,我記住了。”他感激地看着我,眼眶紅紅的,我擔心他說出煽情的話來,忙說:“我去問問蘇莉亞,看看你住哪兒。”
其實阿來對我到底是感激還是依賴我說不清。在我眼裡他像是一隻小螞蟻,無意間被捲進了一架高速運轉的大機器裡,顯得那麼渺小和不堪一擊。即便他一直保持着小心和正確判斷,也難免會被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氣流捲入那些巨大又堅硬的鋼鐵齒輪內,然後被吞噬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兒殘渣,哪怕粉身碎骨也絲毫不會影響整部機器的運轉,更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切。或許我對他更多的是同情,儘管我深知在執行任務時,這種同情只會爲我頻添麻煩,而隨便一個什麼麻煩都可能要了我的命,但每當看到他無助懦弱的樣子,我總想幫他一下,哪怕只是一句寬心的話。我其實不知道周亞迪會拿他和他的妻子怎麼樣,我根本不敢隨便揣測周亞迪的內心世界——這是我發現自己開始對他產生些許敬佩和信賴之後,逼迫自己必須要做到的事。
一路走來我都在選擇,每一個選擇的基準都是我內心堅持的信念。我生怕有一天會在某個關鍵的機會面前,同時面臨關乎阿來生死性命的選擇,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會不會爲救他而放棄有利於完成任務的機會,還是爲了那個機會而看着他送命。不論哪一種選擇對我都是殘忍的,尤其是當見過丹的家人之後,我再也不想隨便犯下什麼殺戮,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曾經從我手中流逝的生命將陸續登陸到我的睡夢中,遊蕩。
阿來睡在我的隔壁屋,我知道他很想和我聊聊,不過我一直裝傻,敷衍了過去。臨睡前,有幾次我聽到他在我的門口徘徊和嘆息,最終還是沒有敲門。我不知道該怎麼跟這裡的每個人相處,他們不是毒販不是兇徒,只是普通如阿來和蘇莉亞這樣的無害的人,我這才發現,我連基本的應酬都不會。
接下來的好幾天周亞迪都沒有來過,只是派幾個衣着暴露的女人送來很多我不認識的雪茄和酒。我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就像趙振鵬曾經對我說的“出獄後有酒有肉有女人”,周亞迪在兌現着趙振鵬對我的承諾。
我站在敞開的門口,看那些女人把東西放好,道了個謝,就做個請的姿勢讓她們離開。她們的表情在臉上凝固,相互吃驚地對望,確定我不是在開玩笑後,只好悻悻地往外走。她們經過我面前時,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薰得我不得不將頭向後仰去。突然一個女人伸手就朝我襠部抓來,我下意識地側過身子,伸手將那女人的手腕扣住往身後一拽,她的整個身體隨着她的一聲尖叫一頭朝前栽去,頭“嘭”的一聲重重地撞在木質的樓梯扶手上。其他幾個女人尖叫着躲在一邊驚恐地看着我。
我猛然意識到那個女人並不是想攻擊我,她的手腕那麼柔弱無力,就是個普通的女人而已。這讓我不由得爲自己的魯莽愧疚。我一擡頭,蘇莉亞正倚在她房間的門框上捂着嘴哧哧笑。我本想問問那個女人有沒有傷到,誰知我剛往前邁了一步,那幾個女人同時發出更尖厲的叫聲。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只好一頭鑽回房間關好了門。不多時,聽到那些女人離開了這幢房子,我才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