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莉亞笑着衝我點點頭,我問:“這是哪裡的名字?”
她不會說話,只是笑着將我扶到牀上,盛出一碗湯來,一手拿碗一手拿着湯匙準備餵我。我說:“我自己來吧。”不由她反應,我就接過湯碗一口倒進嘴裡。
那天,除了身上的傷以外,我的嘴裡多了幾個泡,燙的。
我很想知道周亞迪跟醫生談話的結果,直到晚上他也沒來,這讓我很抓狂。如果我的身體出了大問題,在如此複雜的情勢下,就算周亞迪再信任我,我也很難有所作爲。這些天裡,我總會被一些或驚險或悲傷的夢驚醒。來之前所做的那些心理準備,全都被殘酷的現實打得支離破碎。
乾淨整潔的牀,鬆軟沒有異味的棉被,陽光明媚,鳥兒唧唧喳喳在窗外鳴叫的早晨,是那麼的不真實,好像是一種過分的奢靡。我像是一個癮君子,依靠毒品在幻境中揮霍着自己的生命。漸漸地,我似乎適應了這裡的一切,適應了清晨被牛奶的醇香味和悅耳的鳥鳴喚醒,適應了陽光溫暖地照在我的臉上,適應了一睜眼就看到蘇莉亞的笑臉。這一切讓我再一次有意無意地逃避起自己真實的身份,好想就這麼一天接一天無所事事地過下去。
我開始隱隱地迴避起記憶中的一些人和片段,我好希望程建邦對着奄奄一息的我敬禮的那一幕,只是出現在某次噩夢中的場景而已。每當我獨自在病房中發呆時,每一點細微的響動,我都擔心是程建邦悄然來訪。就算是知道自己已經能夠丟開雙柺自由地活動了,我還是不願離開這間病房,我好怕外面的世界,好怕外面的那些人和事。我知道自己像極了一隻縮頭烏龜,但我寧願被所有人,包括被自己唾棄,也不想走出這間屋子的門。
又是一個清晨,睜開眼,我盯着窗戶邊樹葉上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露珠,心裡突然開始隱隱地痛,好像自己和那露珠一樣見不得陽光,只要暴露在陽光下,就逃不過消逝的宿命。
我正發着呆胡思亂想,突然幾聲刻意的、輕巧的腳步聲傳入我的耳朵。我的心跟着懸了起來,隨着那步步臨近的腳步聲的節奏跳動。我臉衝着門口眯着眼睛等候來人。
不一會兒就看到蘇莉亞端着早餐躡手躡腳地進了門。
我睜開眼說:“早。”
她嚇了一跳,瞪着圓圓的眼睛隨即笑了,指了指我,做了個睡覺的姿勢。大意是說她以爲我在睡覺,怕吵醒我才故意放輕動作的。
我說:“我剛醒。”
吃完早餐,我正準備躺下,她拽着我,指了指外面,示意我出去走走。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想了想說:“迪哥應該馬上就過來了,我們出去了,他來看不到我們,不太好。”
她笑着比畫道:是迪哥讓我來帶你出去走走的。
從前,不論晚上睡在哪裡,我都會把外面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纔會安心。可這一次,我對這間屋子外的認知度幾乎爲零,而我卻一點兒也不想伸出脖子看看,寧願欺騙自己這裡固若金湯。我繃緊身體每個部位暗自使了使勁,身體的確沒什麼問題了。我知道我瞞不了她,她和周亞迪對我傷勢的瞭解要勝過我自己。
我找不到什麼不出去的藉口,只好硬着頭皮磨蹭着下牀。剛要邁步,我看到身上穿的衣服,心生一計,拽了拽身上的睡衣對她搖頭皺眉。她笑着打開牀頭櫃,拿出一個袋子打開,裡面居然是一套便裝。她將那疊衣服擺在牀上,退出屋外將門關好。
看着牀上那疊衣服,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沒想到我竟然懦弱成這般德行。
換好衣服,我走出病房,低着頭跟在蘇莉亞身後,竹製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響,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地面上的落葉和雜草。我真不知道這樣一間看似弱不禁風的竹樓到底給了我怎樣的安全感,竟然讓我不願走出去。
一出門,強烈的陽光照得我眼睛生疼,我別過臉,閉着眼,把臉躲在自己用來遮陽的手後面,不知道是怕看到刺眼的強光,還是怕面對外面的世界,又或者,我怕被認得我的臉的人看到。蘇莉亞引導着我走到一輛越野車旁邊,車窗開着,車內坐着一個人,逆着強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那人遞給我一副墨鏡,我抓過墨鏡戴上纔看清正是周亞迪。他一個手下坐在副駕上,開車的司機看上去五大三粗,對我笑着點點頭。
我上車坐到周亞迪旁邊,蘇莉亞也上了車將門關好,車子啓動朝前駛去。
不等我說話,周亞迪說:“出來走走,對你身體復原有好處。”
我點點頭沒有吭聲。
他又說:“現在是最好的時節。”
我敷衍着說:“嗯,一年之計在於春。”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這裡可不是,這個時節可是這裡收穫的季節。”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說:“收穫什麼?”
他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扭頭看蘇莉亞,她也只是笑。
車子突然減了速,司機一個勁兒地按喇叭。我朝前一看才發現,這裡好像是一個寨子,車正行駛在一條雜亂的街道上,街道兩旁到處是叫賣的攤販。突然間看到這麼多人,我一下覺得有些緊張,不自覺緊緊貼在椅背上,握緊雙拳緊張地看着車外每個經過的人。現在,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敵人,我連我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大的勢力,闖了多大的禍都不是很清楚。
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猛地轉過頭,蘇莉亞看着我緊握的拳頭微笑着輕輕搖了搖頭。我試着放鬆了呼吸和緊握的雙拳,嚥了口唾沫說:“怎麼這麼多人?我以爲山上沒什麼人呢。”
周亞迪說:“這是個寨子,附近的農民都來這裡做點兒買賣,所以人多點兒,不過你放心,沒有一個外來的人。”
透過車窗大概看了眼這個寨子,的確不大。我說:“每個人你都認識?”
周亞迪點點頭。
我又問:“那來了外人又怎麼樣?”
周亞迪轉頭看着我反問道:“你說呢?”
我和他都戴着墨鏡,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能感覺到絲絲寒意。
轉眼車子駛出寨子,在一條顛簸的盤山路上緩緩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剛一下山,眼前豁然開朗。周亞迪搖下車窗,空氣中滿是清甜的氣息,放眼望去,田野上是一片壯觀的花海。
我仔細一看,發現這並不是野花,而是人工種植的,田埂間還能看到勞作的農民。花色雖然單調,只是紅白相間,在明媚的陽光下開得鋪天蓋地,讓這山谷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妖嬈。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就是我在資料中看到的罌粟花嗎?
周亞迪望着窗外問道:“漂亮嗎?”
我的確被震撼到了,木訥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說:“今年有點兒晚了,往年這個時候已經該收了,不過收的時候可就沒這麼漂亮了,呵呵。”
我呆呆地看着這大片美豔的罌粟花田,無論如何也無法和毒品聯繫起來。不多時,車子在一間簡陋的茅草屋旁停了下來。我跟着其他人一起下了車。周亞迪兩個手下先一步走到那間茅草屋門口,弓着身子朝裡張望了一會兒,然後衝着我們點點頭。
剛走到那茅草屋跟前,迎面而來一股又酸又嗆的氣味,我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蘇莉亞站在一旁捂着嘴笑。我低頭彎腰跟着周亞迪鑽進那個窄小的屋門,眼前黑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我心中有些不安,趕忙又退了出來。蘇莉亞詫異地站在門口看着我,我說:“太黑了,什麼都看不到。”
蘇莉亞指指我,又用雙手在自己眼前比畫了一個眼鏡的形狀,捂嘴笑了。我纔想起我沒有摘墨鏡。
再次踏進那間茅草屋,我還是花了點兒時間適應,才勉強看得清。屋裡有張簡陋的竹榻,上面躺着一個人,榻前有一個破舊的分不出材質和顏色的小桌,點着一盞油燈,那人手裡託着一杆煙槍一邊抽一邊用一根小棍擺弄着煙槍。我之前聞到的那酸嗆的氣味就是那杆煙槍裡散出來的。
竹榻上那人似乎對一次進來這麼多人根本不在意,專心地抽着煙。我湊近了幾步一看,再一次驚在那裡:那人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面容姣好的小姑娘,如果不是目光呆滯,幾乎就是一個美女。
我扭頭看了看周亞迪。他衝他一個手下使了個眼色。那個手下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跟那小姑娘說了幾句話。那小姑娘像是沒聽到一樣,專心地抽着她的煙。周亞迪手下無奈地清了清嗓子,把那幾句話重複了幾次。那小姑娘眼珠微微轉了一下,慢慢地扭頭看向我們,突然張大嘴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我有點兒擔心那個哈欠會將她的嘴巴撕裂。
她發了一會兒呆,胳膊肘撐着身體坐了起來,從身上抓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丟到地上,我還沒來得及看那是什麼,那團黑糊糊的東西居然哧溜一下從我的兩腳之間鑽了過去,嚇得我大叫一聲“我操”蹦了老高,頭頂差點兒碰到低矮的屋頂。
原來是隻老鼠。
蘇莉亞和周亞迪都瞪圓了眼睛、張着嘴巴看着驚魂未定的我。我有些尷尬,搔搔頭髮說:“嚇我一跳,我他媽還以爲是手雷呢。”
那女孩擡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正要說什麼又停了下來,指了指門外。
3
一對看上去有七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太,相互攙扶着,顫顫巍巍地進了門。
他們眼神跟動作一樣遲緩,擡頭看了眼周亞迪和我們,最後目光落在周亞迪那個司機的臉上,忙畢恭畢敬地對司機鞠了一躬。身子還沒站直,兩人就不約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這家人和周亞迪什麼關係?我們跑這裡幹嗎來了?我也不好主動問,又覺得實在太壓抑了。竹榻上那女孩站了起來,周亞迪突然往我手上塞了一疊鈔票,示意我交給那個女孩。我更加糊塗了,看了看手裡攥着的那幾張美鈔,又看了看周亞迪,愣在那裡。周亞迪把我拉到屋外,低聲說:“那是丹的老婆,就是殺鵬哥那個人。”
“什麼?”我驚訝地回頭看了眼那個黑漆漆的門洞,說,“那麼那兩個是……”
周亞迪說:“是丹的父母,把這錢給他們,算是一點兒補償。畢竟人是跟着我們的時候死的,你不用多想,這跟你沒關係。胡經用錢收買他,又用他家人威脅他,丹才走的這一步。他是他家的頂樑柱,他死了,他的父母就得重新種煙,都快五十了,不容易。”
“快五十?你是說剛纔那兩個人四十多歲?”我不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耳朵騙了,還是被自己的眼睛騙了,那兩個老人看上去分明就是七八十歲的樣子。
“嗯。”周亞迪說,“去把錢給他們,完事我們還要去別處。”
我看了看手裡的美鈔,一共三張,每張面額一百,遲遲挪不動腳步。
我對丹印象不深,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樣子,我只把他當做是一個圖財害命的殺手。準確地說,只是把他當做是我執行任務遭遇的一個障礙,或是跳板,所以結束了他的生命。我卻不曾想過他有這樣的一個家庭需要負擔,心中瞬間被各種複雜和悲涼的情緒佔滿了。
那三張美元被我攥得皺皺巴巴,已經被手心的汗浸溼了。
周亞迪拍拍我的肩膀說:“不關你事,他不死在你的手裡也會死別人手裡。而且照規矩,他會死得更慘。我讓你去給錢不是爲難你,也是這裡的規矩。他們信佛的,說明白,會原諒你的。”
“原諒我?”我說,“他們知道是我殺了丹嗎?”
周亞迪說:“早晚有人會告訴他們,放心吧,去吧。”
我點了點頭,擡頭看看那個黑漆漆的門洞,拖着腳步鑽了進去。我不敢看那兩個老人的眼睛,低着頭走到丹的妻子面前,將錢塞到她手中,衝她躬了躬身子,說了句:“對不起。”說完退了一步,站在蘇莉亞身旁。
丹的妻子木訥地看了看手裡的錢,擡起頭看了我一眼,突然轉身在牀邊竹籃的碎布間摸出一把錐子,嘶吼着朝我胸口刺來。她的速度本來不快,加上身體虛弱,我輕輕鬆鬆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冰涼柔軟,讓人覺得只需稍稍用點兒力就能捏碎。錐子的尖距離我的心臟只有不到五公分的距離,我能感覺到她是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只想刺進來要了我的命,但是她太虛弱了。她啞着嗓子拼命地嘶喊着,我一句都聽不懂,但是能看到她眼裡的仇恨轉眼就變成了一種絕望,絕望地看看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手裡的武器不能再挪動分寸,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好幾次,我竟然想鬆開手,讓她刺進去,這樣她是否能好受一些?我也想在我的心臟上打開一個口子,我想看看裡面已經變成怎樣。我想讓陽光能夠照射進去,因爲我覺得它已經比那把錐子銳利的尖更加寒冷。
周亞迪的司機上前一腳朝丹的妻子踹去,他動作太快,我阻擋不及。她的手還被我緊緊攥着,捱了那一腳之後,她就像一個瞬間炸裂的氣球,輕飄飄地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我轉頭看着周亞迪的司機,罵了句:“我*的。”說着揮拳朝他軟肋打去,誰知那司機身子微微一側,向前一步張開胳膊將我的胳膊夾在腋下,手腕挑住我的胳膊猛然向上一翻。我心裡一驚,我已經很久沒遭遇過在我出手時能將我制住的人了,他這一下,非把我胳膊扭折不可。我就勢勾住他的胳膊,翻身一個倒掛,膝蓋朝他太陽穴頂去,他急忙用胳膊擋我的膝蓋,雖然擋住了我幾成力氣,但頭上還是捱了我一下。
那一下不重,但也不輕。他搖晃着鬆開了我,我正要繼續發起攻擊,卻聽到周亞迪喝道:“秦川!”
這一聲叫醒了我憤怒的衝動。我攥着拳,鼻子裡呼哧呼哧喘着氣,狠狠地瞪着那個司機。這時蘇莉亞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胳膊衝我搖頭。我收起手甩了甩,見丹的父母已經將兒媳婦攙了起來坐在地上。她的額發已經被汗水溼透,緊緊地貼在額頭上,臉色蒼白,咬着嘴脣,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抖着,雙手捂着被周亞迪司機踹過的地方,手裡還緊緊攥着那幾張紙幣。
我對周亞迪說:“能不能多給他們點兒錢?”我想這可能是我唯一能幫他們做的了。
誰知周亞迪冷冷地說:“不行,這是規矩。”
我很吃驚周亞迪是這樣的態度。我還以爲他是出於憐憫纔來看望丹的家人,原來這憐憫也是有限的,而且限度很低——來看丹的家人,並告之實情是他所謂的規矩;要我親自把錢交給丹的家人,是他所謂的規矩;只給三百美元,也是他所謂的規矩。
周亞迪說了聲:“走吧。”帶着兩個手下率先離開了丹的家。
我身無分文,甚至都快忘了這世上還有錢這種東西,此時無力從經濟上給予他們任何幫助,只能眼看着這一家三口依偎在破陋的屋子裡相擁痛哭。我一咬牙扭頭走出丹的家,蘇莉亞趕上來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有些煩躁,一把將她的手甩開,她站在那裡有些吃驚。我回了一下神轉頭看她,她動作飛快地往我手裡塞了幾張美元,指了指丹的家門,又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周亞迪,食指豎在嘴前,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竟然明白了我的心思,拿出自己的錢來給丹的家人。我內心一陣感激,想對她說句抱歉又覺得語言太輕了。她又拽了拽我的胳膊,衝我努努嘴。我點點頭說:“謝謝你。”我鑽回茅草屋,雙手將錢遞到丹的父母面前。丹的父親目光混濁又遊離地落在我手中的錢上,慢慢地擡起頭看我,突然張大嘴打了個哈欠。那滿嘴黑黃的牙齒和他張大嘴時候扭曲的臉就像一隻在泥沼中盤踞了幾個世紀的怪物,我不由得身上汗毛全豎了起來,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