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四川口音說:“見到人了,不過老子惹到麻煩了,恐怕那些龜兒子要跟老子翻臉。”
程建邦用河南口音說:“啥情況,你說清楚。”
我來回交替着用了好幾處的方言把這裡情況大概和他說了下,然後問他周亞迪的詳細情況。他摸出香菸拆開包裝在上面畫了一個人像,的確和我所見到的周亞迪差不多模樣。
他想了想,示意我看他的手指,然後一邊和我閒聊,一邊手指敲着摩斯密碼:殺手就在監獄裡,具體情況不明,可能隨時會動手,其他情況一概不知。
我用手指敲道:請給我指示。
他敲道:找出殺手幹掉,保護周亞迪,等待進一步指示。
我敲道:殺手經紀人難道不知道殺手的情況嗎?
他敲道:對方找了不止一個經紀人。
我敲道:你怎麼知道?
他敲道:少廢話,按我指示行事。
我敲道:我*。
他回敲:我也*。
我們相視一笑。
獄警走過來指了指牆上的掛鐘,示意時間要到了。程建邦拿出一個袋子遞給獄警,悄悄往獄警手裡塞了一疊鈔票,然後對我說:“好好改造,爭取寬大處理,早日重返社會做一個有用的人。”
此情此景,我已開不出任何玩笑了。等獄警檢查完那個袋子遞給我後,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程建邦舉起右手在自己右邊眉毛上一掠而過,戲謔的目光裡透着堅毅。我知道,他在用這種方式給我敬禮。我不由自主地挺直身板,邁着大步走出了接見室。
一個人在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中摸索,最可怕的就是什麼都沒有摸到,那種被本來屬於自己的世界拋棄的感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擊垮任何一個頑強的靈魂。在見到程建邦之前,我深深地感悟到這一點,並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不誇張地說,他的出現宛如一絲晨曦,給予了我力量和方向。
我在獄警的監視下,把程建邦帶給我的那包東西放回牢房,隨後被帶到外面放風。我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眼神,獨自找了個僻靜的牆根坐了下來。
我想我得重新審視這裡的一切,之前在混亂和盲目的心情下,我必然對有些事判斷失誤或忽略。我掃了一眼,就在周亞迪總待的地方看到了他和他的幾個手下。儘管距離足有五十米,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在注意着我。其實,以我現在的情況,怎會不被人注意呢?連着兩天,一天一條人命,其中一人還是這裡的一個老大。想到這我自己都有點兒佩服我自己。
程建邦說殺手已經在這裡面了,那是什麼時間進來的呢?如果是在我之後進來的,那就只有阿來一個……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阿來這樣一個懦弱的人與殺手聯繫到一起去。
如果是在我之前進來的,我必須打探出最近入獄者的先後順序。我估算了一下這事的難度,太大了,無論是時間考量上,還是我身爲一個殺手的耐心,都不允許我去做這種排查。興許沒等我找到嫌疑的對象,周亞迪已經成爲別人的刀下鬼了。既然不能主動出擊,那麼只能被動防禦了。如果我始終伴隨在周亞迪左右,以我所接受的安保訓練,在監獄這樣環境相對簡單的地方,保護一個被殺手威脅的毒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我朝那邊看了一眼,昨天到現在,他對我態度轉變得有些大,我應該像個正常人一樣去搞明白原因。只有繼續接近他,我纔有機會重新得到他的青睞。我站起身向周亞迪走去。看得出他的手下開始變得緊張起來,紛紛站起身,一邊看着我,一邊不停地回頭等候周亞迪的吩咐。周亞迪倒是沒有任何誇張的反應,也沒有給自己手下任何暗示,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爲了能夠表現出我的善意,在距離他三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安全的距離。
我們對視了足足一分鐘,周亞迪伸手拍了拍他旁邊的空地,示意我坐在那兒。我正要過去,他的幾個手下卻攔在我面前。
“你們不是他的對手,讓開,讓他過來。”周亞迪說。
那幾個人看上去很不服氣,極不情願地讓開一條路。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開門見山地說:“請迪哥指教。”
周亞迪大概還沒想好該用怎樣的態度迎接我,眼神裡有各種複雜的神色。我想作爲一個刀頭舔血的人,不論怎麼謹慎都無可厚非,但是我不想他的多慮加深我接近他的障礙,索性坦誠一點兒。我遞給他一支菸,他看了看我手裡的煙,又看了看我,接了過去。他在這裡並不是缺香菸抽的人,能接納我的煙,多少表明對我還保留了某種親暱。我心中微微一輕,看來他對我還存有一絲希望。
我劃了根火柴用手掌擋着風幫他點燃那支菸,藉此向他表達了我虛心求教的誠意。他抽了口煙,並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遠方。我又說:“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對,請明示。”
周亞迪還是沉默着,抽了幾口煙後,突然扭頭看着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眼神突然顯露出我平日不曾見過的鋒芒。
我迎着他的眼睛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如,你問得直接一點兒。”
“我是克倫族聯盟的。”周亞迪直直跟我對視着,神情堅定地問,“你呢?”
來這裡之前,徐衛東給我講解的資料裡有提到過。克倫族是緬甸的一個少數民族,所謂克倫聯盟實際上就是金三角一帶叢林中一個武裝,這個聯盟有幾個分支,最著名的就是克倫族解放軍。我愣了一下,周亞迪爲什麼要跟我提起這個組織,並主動承認他屬於這個組織?但很快反應過來,我作爲一個在中國犯了法跑路到這裡來又坐了牢的角色,是不需要知道這麼多的。於是我順着那股愣勁,問:“什麼聯盟?什麼意思?”
周亞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你犯了什麼罪?在那邊。”
我說:“打架,出手太重,出人命了。”
關於我的來歷,我早已經準備好了說辭。以我在這裡的所作所爲,我失手打死人是順理成章的事,簡直都不用編就很像了。
周亞迪接着問:“什麼時候的事?打死的什麼人?爲什麼動手?”
他一連問完這三個問題之後,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表情有些尷尬,他很快意識到這點,忙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些雖然都被我看在眼裡,但我沒有表現出來。我也不能一股腦兒地回答他問的這些問題,儘管這些問題的答案早就有了,而且每一個都被我斟酌過無數次。我知道,我回答得越痛快,可信度就越低。
“迪哥這話怎麼跟那邊的警察一樣一樣的?”我輕輕哼了一聲,說,“我不知道你剛說的那個什麼聯盟,我也不知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既然你不信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懷疑。說什麼交朋友,呵呵,都他媽虛的。”我說這些只想能激到他,讓他能夠重新接納我,或者想接納我。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方法了。
我給自己點了一支菸,心裡熱切地盼望着他能突然說點兒什麼抱歉的話,或是哈哈一笑,表示英雄不問出處。但他沒有,依然坐在那裡抽着煙,望着遠方。這一局,大概真的沒有辦法挽回了,一切只能從長計議。我只能在一旁保護他不要被那個殺手幹掉。那樣雖然難度更大一些,但卻是目前可知的,唯一一個可以獲取他信任的辦法了。
我狠狠抽了幾口煙,站起身將菸頭丟在地上踩滅,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看來迪哥是不信任我,我也不想問爲什麼,就這樣吧。”我說着伸了個懶腰,大搖大擺地朝自己來時的地方走去。
“秦老弟,等等。”周亞迪在身後突然說。
我心中一喜,停下來,心中略一思量,裝作滿不在乎地回過頭說:“迪哥不用再問了,既然不是朋友不是兄弟的,我的事和你也說不着。就算是朋友或者兄弟,我的事也得我想說的時候才說,而不是爲了獲取誰的信任而回答問題。”
周亞迪的臉上終於恢復了他往日的笑容,笑呵呵地站了起來,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說:“秦老弟多慮了,我就是隨便問問,我比不了你是見過大世面的,我這麼多年都窩在深山老林裡,突然見了一位你這樣的英雄,你得允許我好奇一下吧。”
我沒有吭聲,只是看着他,我希望他能快點兒說完客氣話,然後說點兒有用的。與此同時我不能對他的挽留表現出太大的喜悅。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化學實驗室裡做試驗的學生,我所有的情緒和表情就像試管中那各種顏色、各種屬性的液體,我必須按照需要精確地將它們配比、融合或者分離,稍有差池便會前功盡棄甚至發生爆炸。關鍵是,我還不能表現出任何緊張和不安,要裝作輕車熟路的樣子。
“秦老弟。”周亞迪拍拍我的肩膀,又伸過右手來,神情嚴肅地說,“看得起我,以後就是兄弟。”
看着他的手,我明白,我可能贏了。
我餘光掃了一眼他的手下們,那些人目光中多少有些對我的嫉妒或是羨慕。我說:“我還是不明白我到底怎麼得罪了你。”
周亞迪將手往前伸了一下,眼神鼓勵我與他握手。我想與他的握手,加上他剛纔說“以後就是兄弟”這樣的話,應該是一種契約,一種與他成爲“自己人”的契約,我與他握了手,就算與他簽了這份契約,他自然會告訴我只有自己人才配知道的事。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這次握手對這個世界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就算在這所監獄裡,也很快會被人淡忘,但是對我而言卻意義深刻。爲了這一刻我和我的戰友們付出了太多。
周亞迪對他的手下說:“我和我的兄弟聊會兒天,你們不用跟來了。”
我和他並肩避開了其餘人,沿着監獄大樓的牆根溜達,就像兩個老友在散步。
他說:“你以前沒聽過我的名字?”
“你知道的,我跑路到這兒沒幾天。以前在內地真沒聽過你的名字,進來了才聽阿來說過你的一些事,知道你是這裡的大哥級的人物。”我看着他略有疑惑的神情,忙補了一句,“就是昨天替我抗事兒的那個。”
“哦。”他點了點頭,說,“那你知道我是個毒販子了?”
“我跑來這裡,就是圖這裡夠亂,亂纔有我生存的空間。再說,誰不知道這裡什麼情況,能有點兒名頭的有幾個不是幹這個的?”我說着遞給他一支菸。
周亞迪笑了笑,接過煙點上,說:“秦老弟是個爽快人,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看重秦老弟的人品和身手,想和你一起做些事,你知道我指的事是什麼。”
我說:“身手嘛,我也不瞎謙虛了,一般人真不是我的對手,說到人品……”
周亞迪笑了笑說:“我看人很準的,不說別的,只看你對那個叫做阿來的兄弟,就看得出你是個仗義的人,仗義的人在什麼時代都稀有,況且,昨天你還爲了保我的手指,不惜去要趙振鵬的命。”
我正要問他爲什麼對趙振鵬的死那麼緊張,他卻伸手將我攔住,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先回答我,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闖闖。”
我想了想說:“我判了二十年,就算有什麼想法,怕也只是想想了。”我擡頭看了看拉滿電網的高牆,苦笑着搖了搖頭。
周亞迪說:“我的刑期和你差不多,不過我打算提前出獄。”他說完狡黠地一笑。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真的服滿刑期纔出獄,只不過不確定他是打算越獄,還是外面的力量來劫獄。不論是哪一種,都不會是小動作。這些天我也觀察了這所監獄,防守談不上多麼嚴密,但真想赤手空拳地越獄,簡直就是找死。若是有人來劫獄,必定會有槍戰,畢竟他們販毒組織是草頭軍,萬一敵不過警方,周亞迪在這過程中出點兒意外,那我纔是真正的前功盡棄。
周亞迪大概看出我的疑惑,拍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我想這個時候我也不必問太多的問題,因爲看得出,他並不想告訴我細節。於是我說:“能出去當然好,如果能出去,我願意跟迪哥去見見世面。”
“好。”他再次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四下看了看說,“估計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幹我這行的危險,所謂富貴險中求,以老弟這樣的人才,不富貴,老天都不答應。”他指了指天,顯得很興奮。
我說:“你之前和我說的那個什麼聯盟,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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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亞迪收起笑容,說:“克倫民族聯盟是緬甸那邊的一個反動武裝,分好幾個派系,不管他們什麼目的,不是都得吃飯穿衣嗎?就算要去和政府軍幹,不也得有槍支彈藥嗎?洋鬼子能支持他們的畢竟有限,所以就和我們談起了買賣,他們保護我們的生意,我們給他們上供。”
我想了想說:“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周亞迪乾笑了兩聲說:“不瞞秦老弟,我之前本來有懷疑你是仇家的人。”
“仇家?”我嘟囔了一句。
“我做的這行生意利潤僅次於軍火,多少人盯着呢,有競爭就有生死。”周亞迪遞給我一支菸,說,“後來我怎麼看都不像,如果你是仇家派來殺我的,以你的身手,我早死了好幾次了,而且你根本沒必要爲了那個阿來惹那麼多麻煩。”
我說:“哦,所以你懷疑我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聯盟的?”
周亞迪說:“你別見怪,這些年,牛鬼蛇神遇到太多了,不提防着點兒,恐怕早就見了閻王。那個聯盟是的武裝,我懷疑你是緬甸政府的人。他們恨我們這些資助克倫聯盟的人,恨得要死,現在我在坐牢,是殺我最好的機會。”
我心說,你恐怕不知道你仇家派來的殺手已經來了吧。
“但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你不是他們的人。”周亞迪話鋒一轉,“至於趙振鵬……”他說到這兒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抽着煙似是在作什麼決定。
我說:“要是不方便就別說了,反正我知道打今天起跟着迪哥混就是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該知道的。”
周亞迪笑笑說:“秦老弟別誤會,我在想該怎麼跟你說。”
我摸出一支菸,自顧自點上,無所事事地左右看了看,等待他作出一個是不是對我說的決定。
他一咬牙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趙振鵬和我是兄弟,我們是故意分成兩派相互掩護的,這裡那麼多人,你根本沒法分出敵友,只有我們分散開,站在彼此的對立面,才能沒有死角。”
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
我裝作似懂非懂地琢磨了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突然一拍大腿說:“我操,那我不是犯了大錯?”我裝作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就差直接哭出來了。
周亞迪一手搭在我的後背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疑神疑鬼才搞成這樣。而且,你也是爲了保我的手指和你的兄弟纔出的狠手。”
我裝作失魂落魄,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他看了我一會兒,才說:“秦老弟不必過於自責,鵬哥應該沒死。”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看着他,良久,說:“真的?”
周亞迪慢慢地點了點頭說:“獄警裡有我買通的人。”
我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寒。如果獄警裡有他的人,那麼今天程建邦來看我的事遲早會被他知道。那樣的話我該如何解釋?我一個逃犯初來乍到的,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有朋友?只怪自己和程建邦會面的時候大意了,竟然忘記和他統一一下口徑。還有一個問題,那我是該主動對周亞迪談起這事,還是等他知道後來主動問我?或者他根本不會問我,只把這件事當做一個我身上的疑點,有必要的時候會不動聲色地去調查我?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周亞迪見我半天不做聲,又說:“放心吧,鵬哥不會責怪你,反而會很欣賞你。”
原來他以爲我擔心趙振鵬沒死還會來報復我。我索性順着他的話,說:“罪,還是要賠的,他怎麼處置我我都認。畢竟從頭到尾都是我處處對他下死手,反倒是他真的沒有對我做什麼,可能只是試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