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另外一個被我踹飛的人,早不知道把那把匕首藏到了哪裡。我見他們這麼說都能過關,那我也沒必要客氣了,我對獄警指着自己身上的傷說:“我正在走路,前面那人突然摔了一跤,我一時沒防住,被他絆倒在地,不知怎麼回事,就摔出一個這樣的傷口,我一疼就自己咬了自己一口,然後就有了這個牙印。”
周亞迪幾個手下聽完我的解釋後,茫然地對望了一下,周亞迪假裝咳嗽了一下,那幾個人才慌忙點頭說:“沒錯,我們親眼看到的。”
獄警似乎很樂意聽到這樣的解釋,說:“既然不是打架,我就不報告監獄長了,以後走路都小心點兒。”我們連連稱是纔將獄警打發走。
趙振鵬在他幾個手下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周亞迪看着趙振鵬的背影鼻子裡哼了一聲,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好身手,練過吧。”
我一想,我要說沒練過也不會有人信,而且剛纔用的都是擒拿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於是點點頭說:“嗯,以前當過兵。”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走,那邊陽光好,去抽根菸聊聊天。”他一個手下給我遞過來一支菸,並幫我點上。
我一邊跟着周亞迪走,一邊回頭,看到阿來還愣在原地,說:“愣着幹嗎?走啊。”阿來嚥了口口水,繞過地上的血跡跟了上來。
周亞迪說:“在哪兒當的兵?這身手不像是一般的大頭兵啊。”
我低頭抽了口煙,偷偷用餘光瞥了他一眼,看得出他假裝閒聊,實則在套我的話。這種毒梟對西南一定很熟,西北近兩年毒品也很猖獗,他們應該也不陌生,東南我自己又不太熟,搞不好會聊出破綻,索性挑個最熟的,於是說:“北京,偵察兵。”
“哦,御林軍啊,怪不得這麼好的身手,佩服佩服。”周亞迪打着哈哈,又問,“怎麼進來的?”
這個問題我早已準備好了,不論誰問起我,我就說在國內犯了事,怕坐牢跑到這裡來的,無意中遇到阿來被人欺負,於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時失手才落得這般田地。
我正準備拽過阿來說事,轉念一想,這麼痛快地說出這些準備好的臺詞,會不會被他懷疑我這些都是事先準備好的呢?要知道,這毒梟可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什麼人沒見過,在這種人面前露出破綻再容易不過了。
想到這兒,我低頭抽着煙,擡起眼皮狠狠地瞪着周亞迪沒有做聲。
周亞迪呵呵一笑,假意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說:“你看我這大嘴巴,交到新朋友一高興就忍不住話多,你別介意。”說話間,他已經把我帶到他們平時曬太陽的地方,這裡的地面上有一截沒有拆乾淨,還有裸露在地面上的石板地基。
他指着一塊較爲光滑的石板做了個請的動作說:“坐下聊。”在這種地方,這樣的“設施”不亞於外面的VIP專座。我沒客氣,一屁股坐到那塊石板上。剛纔那支菸也被抽得差不多了,我將剩下的半截煙遞給阿來,阿來接過去蹲在我旁邊,狠狠地嘬着那半支菸。
周亞迪手下又遞給我一支菸,我夾到耳朵上說:“留着晚上抽。”
周亞迪笑笑衝自己手下打了個手勢,那手下會意,從身上摸出多半包煙塞到我手裡,又塞給我一包火柴。我衝那手下點了點頭表示謝意,又對周亞迪說:“你有什麼話直說吧。”
周亞迪呵呵一笑說:“兄弟多慮了,只是想和兄弟交個朋友。”他說着擡起頭看了看被高牆圍繞的有限的天空嘆了口氣,感慨道,“這種地方還能有什麼事?”他感慨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忙問,“對了,還不知道兄弟怎麼稱呼呢。”
我說:“秦川,秦始皇的秦,山川的川。”
我說完不等他廢話,又說:“這種地方,大家不都喜歡當個老大,欺負個新人嗎?”
周亞迪笑着擺擺手說:“你也看到了,你把趙振鵬那夥人打得有多慘,正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揉着剛纔被我扭過的手腕,並伸過來說,“你看看,我就是勸勸架,都差點兒被你扭斷胳膊,你覺得我會在乎什麼老大嗎?”他不屑地笑笑。
我環視了一圈他的手下說:“那老哥這些兄弟,不會都是老哥勸架勸來的吧,哈哈哈。”
周亞迪臉色微妙地一變,但隨即恢復了正常,速度很快,旁人根本無法覺察。他笑着說:“秦老弟真是快人快語,不瞞兄弟,在外面我有些人緣,所以不管到哪兒,都有朋友願意幫忙。”
我想了想,覺得我還是繼續裝二愣子比較好,於是說:“我不懂那麼多,但我知道能關到這兒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我不想惹事,但誰也別惹我,不然我不管你什麼黑社會還是大毒梟,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反正我現在賤命一條,無親無故,無牽無掛。”
周亞迪剛纔給我煙的手下聽到這兒,上前一步伸手指着我說:“你說話小心一點兒。”
我看着他指着我的指頭說:“衝着這幾根菸的面子,我不和你計較,不然你這根指頭已經不是你的了。”
那手下聽罷,嗖的一下把手收了回去。我說:“下次你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周亞迪板起臉,瞪着眼睛對那手下喝道:“混賬東西。”然後換了一副笑臉對我說,“秦老弟,別往心裡去,都是年輕人,成天又待在這種地方,唉……大好年華都浪費了。”
我聽着他的話,假裝沉思了一會兒,擡起頭看着高牆和牆上的崗樓,摸了摸下巴嘟囔道:“對啊,總不能半輩子都耗到這裡面,難道就沒什麼辦法逃出去嗎?”
我話音未落,周亞迪忙大聲咳嗽,一邊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說:“秦老弟,這話要傳到監獄長那兒,可有得受了。”
我想起監獄長在我剛來那夜對我的特殊關照,不由自主地揉揉自己的胸口,故意低沉着口氣說:“他給我那兩下,我遲早會要他還的。”
周亞迪趕忙拽着我的胳膊,四處張望了一下說:“秦老弟,強龍不壓地頭蛇,如今龍遊淺灘虎落平原,當忍則忍纔是。”
這時兩個巡邏的獄警朝我們走來,周亞迪用胳膊肘偷偷搗了我兩下,擺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的手下則各自抓耳撓腮假裝無所事事,晃着四處散開。
阿來則緊張地一個勁兒低聲問我:“怎麼辦?是不是來找我們麻煩的?”我懶得答理他,把耳朵上夾的那支菸拿下來放鼻子前嗅着。
那兩個獄警走到離我們還有三四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目光在我們身上挨個巡視着。突然一獄警說:“阿來。”
這一聲嚇得本來蹲着的阿來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獄警用警棍指着阿來說:“站起來。”
阿來渾身哆嗦着從地上爬了起來,點頭哈腰地說:“警官,什麼事?我就是在這兒曬太陽。”他一邊說一邊一個勁兒地看我,好像巴不得要我站出來替他擋一會兒似的。
獄警說:“你太太來看你了,走吧。”
阿來聽完愣了一下,忙連連點頭,有點兒興奮地衝我說:“我老婆來看我了,秦哥我先去去,你們先聊。”說完又衝着周亞迪和他幾個手下挨個點點頭,隨後跟着獄警離開了。
周亞迪見獄警帶着阿來走遠後,用下巴指了指阿來點頭哈腰的背影說:“秦老弟真是義薄雲天,對自己坐牢的室友都這麼仗義,甚至願意爲他鬧出人命來,說實話,這麼多年我都沒見過像秦老弟這樣豪氣干雲的好漢了。”他見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於是補了一句,“不瞞秦老弟,剛纔一幕幕我都看在眼裡的。”
“這麼關注我?”我故意頓了頓說,“有什麼事嗎?”
周亞迪笑笑說:“我欽佩英雄,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你不是個普通人,就想跟你交個朋友。”
我將手裡那支菸叼到嘴上,點燃抽了一口說:“我不覺得你是想和我做朋友,你總是這麼和我說話,我覺得特別生分。”
周亞迪頓時啞在那裡,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
一直到收監,周亞迪都在和我虛頭巴腦地打哈哈,看得出他的確是想與我結交,但閱歷也讓他對我滿心戒備。這很正常,沒有超出我的常識,也就超不過我的應對能力,這樣會讓我更加踏實且自然地接近他、瞭解他,直到獲取他的信任。
今天的收穫太大了,大得像是一個驚喜,我需要不停地壓抑自己內心的興奮才能不讓自己笑出來,自然,也就不會再奢求什麼。
3
晚上在牢房裡,阿來趁着熄燈前的光亮,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他老婆給他送來的東西,好幾次想和我聊天分享他的喜悅。但我一直坐在一邊悶頭想着白天的事,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周亞迪給我的印象並不像一個惡貫滿盈的毒梟,更像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或許是我對毒梟的偏見太大吧。
不過不管什麼原因,他似乎對我很有興趣,這讓我對自己白天的表現十分滿意。
我不信他真心欣賞我這個人,頂多覺得我身手好纔想拉攏我,讓我充當他的打手而已。
我想他應該也清楚外面有人正在僱傭殺手殺他,所以太需要有一個人能最大限度保護他的安全。可在這種地方,他選擇的範圍太小了,我的出現對他而言,無疑是一個驚喜。
不論如何,我算是和周亞迪正式接觸到了,想想這些日子的經歷,恍如夢中一般那麼不真實。
看着冰冷的鐵門和這狹小的空間,呼吸着這潮溼發黴的空氣,不禁想起程建邦,我很想此刻對他說,我已經找到了目標人物,任務的成功只是時間問題了。我想我可以趾高氣昂地命令他,讓他做一切我想讓他做的事。我甚至想象到他接到命令時無奈的樣子。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
阿來大概看我神情愉快,趕緊呵呵笑着說:“厲害吧,我老婆給獄警塞了錢才帶進來的,大過年的,得喝點兒酒。”
我這纔回過神來,定睛一看,阿來手裡正擺弄着一個塑料壺。我在走神的時候,眼神正好落到那個壺上,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阿來將那壺遞了過來,我接過來仔細一看是一個足有一千五百毫升容量的塑料壺,裡面盛滿了明黃的液體,聽他的意思,裡面應該是酒。
阿來拿過我和他的飯盆,在裡面倒了些酒,將其中一個飯盆遞給我,然後畢恭畢敬地站在我面前說:“承蒙秦大哥連救我三次,這杯酒我敬你。”他說完舉起飯盆一仰脖將酒倒進嘴裡,皺着眉頭,咧着嘴嚥了下去,然後張開嘴發出“啊”的一聲。
我看了看手中飯盆裡的酒,想起阿來剛說“大過年的”,仔細回憶了一下,好像現在的確是中國的春節了。
我說:“現在是過年嗎?”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阿來晃了晃自己手裡的空飯盆說,“那個,我已經幹了。”
我看了他一眼,端起飯盆嚐了嚐,才發現那塑料壺裡盛的居然是很醇正的白蘭地,於是一仰脖子,將酒幹下。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往年的此時,我們都會去基層部隊與戰士們一同歡度春節。這個時間應該還在佈置聯歡的會場,或者溜到伙房以幫廚爲名偷吃幾口。好久不曾喝酒,有些不適應,當火辣辣的酒滑過我的喉嚨時,我忍不住咳了起來。我強忍着沒有把酒吐出來,倒是把眼淚給嗆了出來。
阿來又遞給我一支菸說:“來根,大陸來的紅塔山。”他話音剛落,監獄的燈熄了,我眼前的整個世界包括阿來的笑臉全部被黑暗瞬間吞沒。
“哧”的一聲,阿來划着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着他的笑臉,看得出,今天他格外的高興。
我點燃香菸抽了一口,他藉着火光又在兩隻飯盆裡倒了些酒,將快燒到手的火柴棍丟在地上。
黑暗中我聽他說道:“你是我的貴人,我不知道怎麼謝你,不怕你笑話,我本來想以後替你給那些老大上供來報答你,不過現在看來也用不着了,連迪哥都那麼欣賞你,別說在這裡,就算是到了外面,都吃得開。”
我看不到阿來的神情,但隱約覺得他似乎事先就知道周亞迪。我問道:“你認識他?”
阿來說:“這一帶誰不知道他,他可是在金三角混的大老闆。”他說到這兒,壓低了聲音,湊到我的耳邊,又說,“但是沒什麼人見過他。”
我說:“什麼意思?”
阿來說:“他一般不露面的,而且從來不照相。”
我突然想起周潤發的電影《賭神》中的賭神,就從來不照相,唯一一張照片還是個後腦勺,於是笑了笑說:“賭神?”
阿來說:“他們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買賣,賺了錢總不能窩在這深山老林吧,總得出去逍遙快活,要是人家都認得他的臉,還怎麼出得去?”
我說:“他那麼囂張,怎麼還能被關到這裡來?”
“這就不是我這種小人物能知道的事了,不過我勸你也別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得太多沒什麼好處,你看看我……”他說着停了下來。我的眼睛此時也漸漸適應了黑暗,隱約能看到他舉起飯盆喝了口酒。
我突然覺得這個阿來嘴裡一定有我可能需要的信息,看起來他對這一帶很熟悉。就算是一個國家的情報機關,有時候也需要從這種小混混嘴裡找些可用的線索,現在送到我面前了,我得把他知道的東西榨乾才行。
我想了想說:“對了,那天那些人爲什麼打你?”
阿來笑了笑,不做聲。
我罵了句“操”,喝了口酒說:“你不說就永遠別說,當我多愛聽似的,以後你嘎巴一下死到我眼前,我眼都不眨一下。”我說着把盛着酒的飯盆往他懷裡一塞,一副打算睡覺的樣子。
阿來見狀頓時慌了,忙說:“秦哥,你別誤會,我是不知從何說起,我嘴笨。”
他把飯盆重新遞到我手裡,自己坐到地上,長嘆了口氣說:“我想我應該是無意間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他們才下狠手的,那天要不是你出手救了我,他們真的會要了我的命。”他喝了口酒接着說,“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你說我是不是點兒背,冤不冤得慌?”
我聽完琢磨了一下,心想這阿來是不是喝多了,說話一點兒邏輯都沒有。我說:“你要是不想說就別說,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阿來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是做酒生意的,捎帶着也開個小酒吧,那天你幫我的那個地方,就是我開的酒吧門口。我酒吧裡有個地下酒窖,入口就在吧檯裡邊的地上。那天下午,那個時間段一般不會上客,我就在酒窖裡幹活,聽到外面有人不停地喊‘老闆’,我放下手中的活兒,爬了上去,我剛從出口鑽出去,就聽到幾個人在說話,他們聽到我的動靜,一拍桌子跑到吧檯裡來,其中一人上來揪着我的頭髮一把就把我從地窖口裡拖了出來,一邊拖一邊開始打,下的都是死手。”
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他們在說什麼你聽見了?”
阿來說:“在說洪古什麼什麼的,我也沒存心要聽。”
我一直一邊喝酒,一邊聽他說,但似乎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可是我的潛意識又告訴我,這裡面有點兒什麼是與我息息相關的。我伸手拍着阿來的肩膀,仔細在記憶裡搜索着每一個能與他這段話內容有關聯的線索,這就像是蹲在溪邊徒手捕捉水中的小魚一樣,每次都覺得就要得手,每次又都被魚兒從手邊溜走。
我說:“你剛說,你是做酒生意的?”
不知不覺中我抓住阿來的肩膀,阿來大概被我嚇住了,點了點頭說:“對,我就是個做酒生意的,跟這邊黑白兩道都不熟,只是自己開個酒吧。”
我自言自語道:“你有個地下的酒窖,入口在吧檯後面,你在酒窖幹活,有客人來了,你出去,他們就打你?”
阿來點點頭說:“嗯……不對,應該是他們覺得我聽到他們談話,所以纔打我,可我真的什麼都沒聽到。”
我說:“不對,你聽到他們說話了。”
阿來想了想說:“對,就聽到什麼洪古,我都不知道這是個人名還是地名。”
我記憶的大門像是瞬間被敞開一般,我立刻想起那個廢舊的礦場,那個打死鄭勇的狙擊手,也就是那次任務的目標人物,就是叫這個名字!
“秦哥,疼。”阿來痛苦地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