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我想到了寧志,如果換作他是我,豈不是更倒黴,本來就少了一根手指,這次再損失掉兩根……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我想寧志應該走不到這一步,前一天那種情況,他纔不會像我一樣幼稚地聽從周亞迪的勸告,他肯定會果斷地把趙振鵬幹掉。他常背的那句話是對的: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想我錯在對敵人的範疇劃得太小了,在這裡,所有阻礙我任務進行的,都應該是我的敵人。
周亞迪看似有些遺憾地衝我聳了聳肩。我搔搔頭髮,開始在附近的地面上尋覓,希望能找出一個像樣的東西來。我必須找出個像樣的東西來,如果趙振鵬放鬆警惕給了我反擊的機會,那麼我必將使盡渾身解數也要結果了他。如果確實沒有機會,那麼只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可在這監獄的空地上,別說找到切割的工具了,就算是塊趁手的石塊都難尋蹤跡。瘋狂的是,我居然在找一個切斷我手指的東西,我忍不住地苦笑。
擡起頭,透過厚厚的陰雲能看到太陽正漸漸地西沉,我的目光隨即落到監獄大樓頂上。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在樓西側的牆縫裡藏的那把醫用剪刀。怎麼把它給忘了,我頓時興奮了起來。我得找到那把剪刀,只是那裡很少有人去,不知我這樣過去會不會引起獄警的懷疑。更重要的是,我無法確定那把剪刀是否還在那裡。
從我站的位置到我藏剪刀的地方,應該有六十米左右。牆頭崗樓裡的獄警正揹着槍朝我們這邊張望,我們太吸引獄警的注意力了。
我走到周亞迪身邊說:“這裡什麼都撿不到,我想去那邊看看。”
周亞迪看了看崗樓上的獄警,又看了看我,對趙振鵬說:“鵬哥,你是不是非要這樣?”
趙振鵬說:“沒錯,而且最好快點兒,放風時間也快到了,哨子吹響的時候如果我還沒有見到你這位兄弟的兩根手指,或者是你的一根手指,那麼別怪我手下無情。”
我看了下天色,估計最多還有半個小時就該結束放風了。
這時阿來突然掙扎着說:“割我的指頭吧。”
趙振鵬笑着說:“你可沒那麼大面子,要割也不會割你指頭,要麼上面的大頭,要麼下面的小頭,你選一個吧。”
我說:“阿來你他媽閉嘴。”
我轉頭對周亞迪說:“我去那邊看看,你要想幫我,就讓你兄弟們散開,不要讓獄警盯着我就好。”
周亞迪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幾秒鐘說:“好吧。”接着對他身邊一個手下耳語了幾句。他那個手下點了點頭,與周圍幾個人一陣交頭接耳,突然有人揮拳在另一人臉上打了一拳,被打的人撒腿就跑,打人者緊追而去,其餘人起着哄追上去看熱鬧。
周亞迪說:“去吧。”
我看了眼崗樓上的獄警,果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將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我對趙振鵬說:“你等我。”說完順着牆邊往西走,拐過彎,我一眼就看到我藏東西的地方,依然殘破。
我看了眼獄警,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我快步走到目的地,揹着坐了下來,反手伸進那個破洞,撥開我掩蓋的灰土和磚塊。
當我指尖碰到金屬那特有的冰涼觸感時,我懸着的心放了下來。
5
我坐在牆角,揹着手,用指甲生生將固定剪刀的螺絲擰開,分解成兩把“匕首”,然後顧不上劈裂滲血的指甲,迅速將兩把匕首分別藏在褲袋和襪子裡,又隨手撿了一個磚塊塞進口袋。
做完這些,我剛站起來,就見崗樓上的獄警開始朝我的方向轉身,我忙轉過身體面對着牆,解開腰帶撒尿。崗樓上的獄警大聲衝我叫罵,我忙提起褲子,一邊繫腰帶一邊往回跑。
趙振鵬本來閒散地站在那裡和手下聊天,見我跑來,趕忙重新把匕首比在阿來脖子上。
我走到他跟前,摸出口袋裡的磚塊在手裡掂了掂,看着他說:“你說話算話嗎?”
他看了看我手裡的磚塊,然後嘴角露出一絲邪笑說:“不如,你賭一賭?”
如果說在摸到那把剪刀時,我還想一會兒只要救下阿來,就給這個趙振鵬留條命的話,那麼現在趙振鵬的這句話,就等於他自己給自己判了死刑。我笑了笑,計算着我與趙振鵬之間的距離,回憶着口袋裡那半把剪刀的形狀,估算出它被我當做飛刀丟向趙振鵬後,在空中將以怎樣的姿勢扎進趙振鵬的脖子。
而且我必須要在“飛刀”丟出去後,迅速摸出另外半把剪刀當做匕首以最快的速度衝過去。上一次在訓練場上丟飛刀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而且訓練時用的是形狀對稱的匕首或者楓葉鏢。
對於口袋裡那半把剪刀,我連八成的準頭都沒有。
爲了防止誤傷阿來,我還必須儘量往外丟。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直接刺中趙振鵬的脖子解除他的戰鬥力,或者打空。但是那樣勢必會激怒他,他會直接將匕首刺進阿來的脖子。
周亞迪等人見我回來,陸續趕了過來,將我團團圍住。我說:“都閃遠點兒,別濺着血。”衆人立刻向外散了散。
我一手插在褲兜裡摸索着那半把剪刀,另一隻手掂了掂手中的磚塊。阿來看了我一眼,閉上眼睛將頭撇到一邊。他腦袋這一側留出了更大的空當,將趙振鵬整張臉都暴露了出來。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左手的磚塊上,別去注意我褲兜裡的右手。“有沒有願意賭趙振鵬說話是不是算話的?”我一下一下地掂着手裡的磚塊,說,“一注一包煙,麻煩迪哥幫我開個局。”我話音一落,大夥先是一愣,很快開始交頭接耳地下起注來。
我心想,別說我的兩根手指,就算是我的人頭在這種地方,也遠不如幾包香菸對他們重要。自己的生命尚且如此,我根本沒有必要去憐惜這裡任何一個人的性命。我看了眼阿來,心裡很矛盾,爲了救他而冒這個險,值得嗎?我頭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女人,苦苦在異國他鄉支撐着一個酒吧,期盼着每一個探監日來見自己丈夫一面,默默地等候着丈夫刑滿歸來。
我心裡不禁一軟,看了眼手裡的磚塊,決定還是先救下阿來再說。
趙振鵬可能是被我主動提出的賭局搞得有點兒蒙,眼神開始在人羣中游離,大概想聽聽自己的信用賠率是多少吧。我瞅準機會摸出褲兜裡的半把剪刀,稍微掂了下分量,呼了一口氣,甩出小臂的同時虎口對準目標鬆開手指。
一道銀光從我手中飛出直奔趙振鵬的喉嚨而去,與此同時我擡起腿,從襪子裡抽出另外半把剪刀一個箭步衝了上去。
那抹銀光飛旋着從趙振鵬脖子邊掠過,頓了一下掉到他不遠處的地上。趙振鵬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一擊驚呆了。他的脖子在我趕到之前,率先涌出了鮮血,而且看得出,那血隨着心跳有節奏地噴涌着。
周亞迪捂着脖子和其餘人一樣,愣在了那裡,大概是不願意相信剛纔發生的一切。
我見第一擊已經成功,忙收起本想刺向他的第二擊,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趙振鵬身上,我隨手把不知所措的阿來一把推開。又將手中的半把剪刀藏起,順勢側過身子,用肩膀將趙振鵬撞出三四米遠,從地上撿起那半把剪刀連同手中這半把,一股腦兒地塞進趙振鵬的衣服。
我想我在這種地方再也用不着這些東西了,如果我在這種境地下,用這種方式殺了趙振鵬以後,還有人敢和我玩命的話,我只能認命了。
隨着尖厲的哨聲響起,獄警們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我撤開趙振鵬幾步蹲了下來。卻見周亞迪一個箭步衝到趙振鵬身邊,瞪着通紅的眼睛看着趙振鵬,張張嘴像是要說點兒什麼,但始終什麼也沒說。他轉頭用十分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我。我衝他撇撇嘴,示意他趕緊蹲下,他居然還愣在那裡,直到獄警來一腳將他踹翻在趙振鵬的身邊,他還是盯着我在看。
我看着趙振鵬的血一滴一滴地從擔架上淌下,滴在前往醫務室的路上時,開始擔心起後果。連着兩天出了兩條人命,我想這不論在哪所監獄也不算是小事。
雖然趙振鵬被擡走時還沒有喪命,但是我想,那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所有人都蹲在地上,雙手抱頭拼命將頭壓到最低,盡力避開獄警的盤問。周亞迪雙手抱頭趴在地上,死盯着我,全然沒了昨天那種無所謂的神情。我意識到情況可能不妙。
這時候我看到監獄長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獄警之中,心中陡然一涼,開始後悔自己剛纔意氣用事。事情看起來遠比我想象的嚴重。
“誰幹的?”監獄長問道。
我屏住呼吸,心想被他打一頓或者給我加刑都無所謂,萬一把我調到別的監獄,或者因爲趙振鵬的死給我判了死刑,那纔是最要命的。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乾的,是他問我要香菸,我不給,他就拿出刀想要我的命,我反抗的時候不小心把他弄傷了。”
我擡頭一看,說話的竟然真的是阿來。
監獄長目光在我們身上掃了一圈,衝身邊兩個獄警使了個眼色後轉身離去。那兩個獄警上前用警棍在阿來後腦勺狠狠來了一下,阿來一頭朝前栽倒,接着被獄警架起來向獄警的辦公區拖去。
這一幕來得快,去得更快,快得我完全反應不過來。看來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獄警離去很久,大家依然抱頭蹲在地上。我第一個站了起來,朝阿來被拖走的方向眺望着,看着他被獄警拖進了辦公樓。轉身見周亞迪還趴在地上瞪着我,我上前想拽他起來,他似乎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來,我連着拽了兩下,他才從地上爬起來,呆呆地看着我說:“你把他殺了?”
我點點頭說:“應該是。”
周亞迪不可思議地說:“就爲了那個阿來?”
我說:“是,也不是。”
周亞迪似乎突然緊張起來,說:“那還爲了什麼?”
我說:“我看他是不會放過我的,我在這裡也不是隻待一天兩天,與其成天防着,不如一次解決掉好了,踏實。”
“踏實?”周亞迪反問道,神情頗爲恍惚。
我突然覺得周亞迪的反應有些反常。回想這兩天的細節,我隱約覺得他與趙振鵬似乎有某種特殊的關係。昨天我對趙振鵬下狠手的瞬間,他突然出現,今天見趙振鵬被我下了死手,反應居然大到失了常態。
難道,趙振鵬和他是一夥的?周亞迪還盯着地上趙振鵬留下的血跡在發呆,我有點兒確定了這個判斷。
其實無論在什麼環境下,一夥人湊在一起未必是最安全的,分成看似勢不兩立的兩撥,騙過所有的人,彼此卻遙相呼應,基本上就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們了。想到這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這些毒販子絕非我想象中那麼簡單。也就是說,我所面對的敵人不僅兇殘,而且狡詐。
按照這個推斷,我無形中又爲自己平添了許多麻煩。
周亞迪對我失去了之前的熱情,哪怕那種熱情是虛假的。直到回牢房的鈴聲響起,他都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眼神的交流。
坐在漆黑又安靜的牢房裡,心緒卻無法安寧。我開始擔憂起阿來的命運,不知道那些獄警會用怎樣的手段對付他,也不知道他能否挺得過去。我擔心他爲我而揹負的罪名會要了他的命,搞不好受不了皮肉之苦又供出我來,那樣的話,意味着我的任務再一次失敗。
不管怎麼樣,他在整件事裡,像是一件犧牲品,生死只在我的一念之間。這些想法在我腦中越想越凌亂,很難理出個頭緒來,這讓我很煩躁。突然間,我像是失去了是非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是對還是錯。回想今天的事,好像無論如何做,我都是錯的。
香菸在我手中一支接一支地燃盡,而這黑暗中的牢籠就像一隻巨獸,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我,我卻連掙扎的力氣和方向都沒有。
我想我迷失了。
想起程建邦曾對我說,必須要相信上級,在絕望的時候這是唯一的信念。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將上級交給我的任務執行得偏離了軌道,而且回不去了。
我本想解決掉趙振鵬後,從此高枕無憂,一心一意地跟周亞迪混就好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一切恰恰相反,我反倒把自己逼到了絕路。就算阿來不供出我來,很可能在天亮以後,整座監獄的人都會堅決地站在我的對面,成爲我的敵人。
那晚,我一夜沒睡的結果就是做好了任務失敗的心理準備。我想再堅持幾天,如果周亞迪那邊真的因爲趙振鵬的死開始對付我,並且無法挽回的話,我必須扔出我人生中第一個白旗,爲自己的職業生涯畫一個句號,因爲我真的不能勝任這個任務,繼續無謂地堅持下去,只會給全盤計劃拖後腿。想起當初在學院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不由得苦笑起來,或許我根本不是這塊料。我想程建邦對我能力的懷疑是正確的,徐衛東這次真的看走了眼。
早上,若不是獄警用警棍敲我牢房的鐵門,我都不想出去了。彷彿外面就是一個我無法面對的現實世界,那個世界有一輪紅日,只要一出去,我所有的自尊都將像見不得陽光的殭屍一般,瞬間化爲烏有。
我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脖子,擡起頭看着那個獄警,他說:“你朋友來看你,跟我走。”
我盯着他翕動的嘴脣,有點兒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他說:“啊?”
那獄警沒好氣地說:“跟我去接見室。”
我跟在他後面問道:“確定是我?不是阿來?”
獄警停下腳步回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沒有吭聲,繼續朝前走。
我在這裡哪來的朋友?會是誰呢?程建邦還在獄中服刑,唯一的可能就是使館的老劉?想到這我興奮得差點兒叫了出來。一定是上級知道了我的境況,來接我回去的。我一興奮,腳步也輕快了起來,不覺中竟然走到了獄警的前面,覺得不對,趕忙停下腳步,回頭看到獄警站在那裡瞪我。我對他笑了笑給他讓開路說:“對不起,有點兒興奮。”
走出大樓,我再也沒心思去觀察其他犯人的神情。儘管在昨晚,我最關心的還是天亮以後其他人對我的反應,但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不到一百米的路,我第一次覺得怎麼那麼漫長。最要命的是這獄警似乎是故意要跟我作對似的,走得那麼慢。
這個時間段接待室裡空蕩蕩的,一道鐵柵隔開了監獄與外面的世界。一個人低着頭坐在鐵柵外面,聽到我進來也沒有擡頭。得到獄警的首肯後,我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看着那人。那人卻只給我一個頭頂。
獄警用警棍敲了敲鐵門。我回頭,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下後,那人緩緩地擡起了頭,我的呼吸連同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6
“怎麼樣?見到我有沒有見到親爹的感覺?”程建邦在鐵柵外一臉賤笑地看着我說。我吃驚地張着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呆呆地看着他。
他說:“操,怎麼成這副德行了?看來你們這兒條件不如我那裡好嘛。”
我的舌頭像是澆築了水泥,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標誌性地輕蔑地瞥了我一眼說:“看你這德行,還是先讓你哭一鼻子吧,放心,我肯定不說出去。”
他話音未落,我的眼淚就真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哭得跟個受了高年級同學欺負的小屁孩。
“我操,你來真的?”程建邦見我這副樣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他媽死哪兒去了?”我終於在抽泣的間隙冒出了這麼一句。說完我抹了把眼淚,調整着呼吸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
程建邦說:“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我這不是來了嘛。”
我說:“你不是半年嗎?怎麼這麼快出來了?”
程建邦看了眼我身後的獄警,低聲說:“他說半年就半年?那你被判了二十年難道你還真打算在裡面待二十年?”他做了個數錢的動作又說,“我花了點兒錢,就提前出來了。行了,時間有限,別扯沒用的了。”他突然用陝西口音說,“你現在啥情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