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迪冷冷一笑說:“多下點兒本錢,才能多賺點兒。”
“嗯,讓他出一百公斤。”我試探性地說,因爲我不知道他所謂的多,是多少,在我所瞭解的販毒案件中,上百公斤就是特大案件。誰知周亞迪不屑地笑了一下說:“一百?再翻十倍還差不多。”
我愣住了,周亞迪不再說話,繼續望向車窗外發呆。
一千公斤!這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是鮮見的巨案重案。而這個數量只是金三角兩個毒梟,初次面和心不合的合作而已。一旦這種數量的毒品流入中國,將有成千上萬的人被其打垮,也就是說,需要有成千上萬個家庭來消化這個惡果。所造成的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不是我能想象的。
我想象不到一千公斤的毒品堆在地上會有多大一堆,更無法想象換成錢堆在地上會有多大一堆,總之不管是毒品還是錢,堆在那兒都是觸目驚心的。突然間我有點兒害怕,這個計劃一旦失控,那麼我必將成爲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我是來阻止毒品流入國內的,可現在卻攛掇兩大毒梟組織瞭如此鉅額的一批毒品堆在倉庫中,虎視眈眈地盯着國內的百姓。如果我不能控制這批毒品的走勢,恐怕就是死一萬次也無法洗刷自己的過錯。
坐在我一旁的阿來經過剛纔的警示,現在看上去分外的平靜,可是我心中的慌亂卻開始翻江倒海。一支菸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一轉頭,周亞迪正看着我,說:“不是想跟我做些事嗎?這些只是開始,慢慢來,彆着急,一口吃不了胖子。”
我接過那支菸點燃抽了一口,心想周亞迪大概是“嗅”出了我的慌張,故意說反話安慰我,或者是激我。我隨即笑了笑說:“迪哥,這次送貨你派我去吧,我保證把貨全部給你帶回來。”
周亞迪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只是呆呆地看着車窗外不說一句話。他的平靜讓我有些耐不住了。這一次我真的怕了,我怕他拒絕我,我怕我對這次運貨的事一無所知,我怕那批貨通過胡經花費大量金錢和精力費盡心機開闢出的那些通道,悄然避過國內的邊防緝毒警的眼睛,涌入祖國的城市鄉鎮。想起當我把這些告訴程建邦時,他那驚訝的表情……我越發地懷疑自己是否太過魯莽。從何時起,我已經不是被這件事情主宰的人,而是開始慢慢地主宰起這件事的走向了?
車子停在一個山坳裡,兩邊都是罌粟田。罌粟田應該被廢棄了很久,除了一些稀稀拉拉東歪西倒的罌粟外,荒草叢生。靠山腳的地方有一排低矮的磚石混合材料的平房,有幾間連門都沒有,黑漆漆的門洞看着像一個乾屍張開的嘴巴,門兩邊的沒有窗框殘缺的窗戶,就像是那乾屍的眼窩。
從車上一下來就像跨進了一個蒸籠,悶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整個人就像烈日下的冰棍,開始融化。周亞迪揪起領口扇着風,擡起頭朝四周的山坡看了看,對洪林使了個眼色。洪林點點頭,開着車朝另一頭駛去。不等我問什麼,周亞迪說:“這裡沒人知道,我讓他去接胡經的人。”
我警惕地四下看看說:“有槍嗎?”
周亞迪指了指其中一間有門窗的平房說:“進去說。”
房門沒上鎖,兩扇門的鎖眼被一截鏽跡斑斑的鐵絲穿過簡單地擰着。阿來不等周亞迪說話,上前將那鐵絲擰開,推開了門。幾隻黑色的東西撲啦啦從我們頭頂飛過,嚇得我們急忙蹲下身子避讓。我順着那黑色的東西看去時,已經不見了蹤影。阿來嚇得嘴脣發白,哆嗦着說:“蝙、蝙蝠吧。”
我踢了踢那扇破門,故意弄出點兒聲響,見沒了其他藏身的動物,才邁進那間屋子。我適應了一下里面陰暗的光線,發覺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不堪。竟然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板凳,牆角有堆東西,用綠色的帆布遮蓋着。
周亞迪指了指那個角落說:“槍在那兒。”
我上前掀開帆布,有幾箱瓶裝水,還有用蠟紙包裹的幾隻手槍和一堆壓滿子彈的彈夾。我取出一支檢查了一下,將彈夾裝好別在後腰,又拿出一支裝好子彈遞給周亞迪。周亞迪笑着搖搖頭:“你在這兒,我還用那東西嗎?”
阿來看了眼他,又看看我手裡的槍,有些猶豫。我見周亞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知道這裡必定很安全。我是見過他害怕的樣子,他是個很謹慎的人,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都會讓他害怕。於是我把兩支槍都別在身上,拿了幾瓶水放在桌上說:“你們先休息,我去外面看看。”
周亞迪叫住我說:“秦川,放鬆點兒,沒事的,坐下來喝點兒水,外面那麼熱。”不等我爭辯,他坐了下來衝我擺擺手說,“坐坐坐。”
阿來小心翼翼地擰開一瓶水,畢恭畢敬地遞給周亞迪。周亞迪拿起水咕嚕咕嚕灌了幾大口,心曠神怡地“啊”了一聲,說:“阿來,如果這次我讓你陪秦川一起去運貨,你有沒有意見?”
阿來緊張地看看我,見我並沒有給他意見的意思,拿着一瓶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半天才說:“迪哥和秦哥要是看得起我,我沒什麼說的,我想幫忙做點兒事,不然總是白吃白喝的……”
我知道周亞迪在考慮把我列入運貨的人選了。周亞迪繼續對阿來說:“這趟回來,我給你一筆錢,夠你和你老婆下半生用的。酒吧你也別開了,走遠一點兒過你們的日子去吧。”
阿來激動得膝蓋微微打着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說:“還不謝謝迪哥?”
阿來忙連連對着周亞迪鞠躬,說:“謝謝迪哥。”
周亞迪笑了笑說:“前提是你能活着回來,這事很危險。”他又對我說,“秦川,我真的不想讓你去,太危險了。可是不讓你去吧,你不甘心,總覺得我不信任你。我真的很爲難,其實,讓不讓你去,我都可能會失去你這個兄弟。”他說着嘆了口氣,眼神中有些落寞,這種眼神很陌生,我從來沒見過。他又說:“那麼就去吧,但是你一定得活着回來,豁出去這批貨都不要,豁出去這次咱們玩砸了,你也得活着回來。在這上面送命,不值。”他擡起頭,眼眶紅紅地看着我。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感慨迷惑了。或許,他真的需要我跟他去做更大的事;或許,他知道這次凶多吉少,我的利用價值也到此爲止。我不確定哪一種纔是他真正的想法,不過不重要,只要讓我跟着這批貨就好。我說:“迪哥,跟了你這麼久,我就在等這麼個機會,不然跟着你,我也不踏實。”
他伸手打斷我的話,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身的傲骨。”他頓了頓,又對阿來說,“不要給秦川添累贅,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也不用回來了,你要是能爲他擋子彈,就算殘了、死了,只要他沒事,我用我周亞迪的名譽向你保證,我送你老婆去澳洲,一輩子衣食無憂。”
阿來慢慢地伸直了一直微微弓着的腰,眼裡閃着光,說:“迪哥,你放心,我寧可死,我也不會讓秦哥有一點兒事,我相信迪哥。”
周亞迪點點頭說:“一會兒你們兩個,還有洪古就跟着胡經的人一起去中緬邊境,我的貨都在那,六百公斤。阿來,你知不知道六百公斤值多少錢?”
阿來搖搖頭。周亞迪又看向我,我說:“我不管值多少錢,我就知道那是迪哥的東西。”
周亞迪說:“見到胡經的貨以後,洪古會驗,再然後該怎麼做怎麼做。”
我追問了一句:“要拿回來嗎?”
周亞迪說:“能拿就拿回來,不行就全毀了,秦川,你一定要記住,這次,你的命纔是最寶貴的。”
聽他的語氣和表情,我隱約回憶起每次從徐衛東那裡接到任務出發前,徐衛東都會一再提醒我,要活着回來。此時見周亞迪不知是因爲炎熱還是疲勞,無力地坐在那裡的樣子,我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身負何物。
3
不多會兒,一陣汽車的引擎聲由遠到近地傳來。我從腰間取出一支槍正要出門,周亞迪說:“秦川,放鬆點兒。”
我將雙手背在身後,將頭探出屋門,見洪林剛把車停在門口,從車內跳下笑着衝我擺擺手。接着車的後門開了,一個提着皮包的人緩緩下了車,這人穿着件跨欄背心,露出肩膀和胸口上纏着的雪白繃帶。他擡腳將車門關住,慢慢地擡起頭來,居然是寧志。
洪林對寧志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寧志沒答理洪林,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四下看了一圈,才踱着方步,跟着洪林進了屋。他經過我的時候冷冷掃了我一眼,喉嚨裡哼了一聲,用肩膀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心中一熱,趕緊垂下眼皮生怕流露出一點兒破綻。
周亞迪起身朝寧志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給寧志挨個介紹道:“秦川,上次你見過的,接你的是洪林,這位是阿來。”
寧志還是那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打開皮包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塑封大地圖丟在桌上,說:“我老闆讓我把這個給你,一共兩條線。”
我不敢再看他的臉,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會被別人注意到。只能低下頭去,擺弄着手裡的槍。
周亞迪沒有急着看那張地圖,而是對我說:“秦川,坐下來,把槍收起來,這裡很安全。”
他這話顯然是說給寧志聽的。當然了,寧志代表着胡經,他要向胡經展示自己最大的善意和誠意。寧志冷冷笑了下,說:“周老闆先看看地圖吧,我在外面等你們回話。”
他起身走出屋子,路過我的時候,又狠狠地撞了下我的肩膀。我雙手背在身後跟在他後面,周亞迪壓着嗓子說:“秦川。”
我轉身看他,他衝我搖搖頭。我把槍別回後腰,說:“我出去透透氣,放心吧,沒事。”
我跟着寧志走了出來。寧志大搖大擺地走到屋前那片廢棄的罌粟田邊,停了下來。我跟在他身後,儘量自然地看了看四周,並沒有人跟來,趕緊用只有寧志聽得到的聲音說:“你沒事吧。”
寧志頭也沒回,聲音很輕地說:“胡經還有一條線,他已經開始運貨了,將近三百公斤。情況都在這裡。”他從褲袋裡摸出煙盒取出一支菸,點燃後就將煙盒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轉過身,一搖三晃地走到我身邊,噴了我一臉煙,大聲說:“不服啊?”
我餘光掃了眼屋門,見洪林站在門口正朝這邊看。我往前跨了一步,瞪着寧志。洪林趕忙說:“兄弟,我老闆請你過來聊兩句。”
“來了。”寧志走到門口伸出一條胳膊,一把攬住洪林的脖子說,“那就進屋聊。”
他是在擋住洪林和屋內的視線,給我機會去撿那個煙盒的。我迅速蹲下將那個煙盒撿起來攥在手裡,站在田邊一邊小便,一邊打開那個煙盒。那上頭記錄了胡經運貨的詳細時間和過境的界碑號,以及過境後的中轉地等詳細信息。
小便結束的時候,我也記住了那煙盒上的所有信息。之後快速將那個煙盒撕得粉碎,轉身回屋時,一路走,一路將浸滿我汗水的紙屑丟撒在兩旁的草叢中。我們沒時間聊聊彼此都經歷了些什麼,但看到他如此的謹小慎微,我多少能料到他都吃過哪些虧。每當回顧起自己所經受的那些煉獄般的磨難時,再看看依然生龍活虎的自己,只覺得慶幸自己還活着。可是當我把那些磨難的經受者換成自己的戰友時,心裡竟然刀剜一般的疼痛難忍。
我伸出手,按在胸口,想按住那突突直跳的不安的心。卻見周亞迪從屋內走出,看着我的臉,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不想說話。
他走過來,搭着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再說他胸口不還捱了你一槍嗎?”
我猛然怔住,腦子裡迅速過了一下,周亞迪怎麼知道寧志這槍是那晚挨的?我要確定一下,便裝作吃驚問:“那晚是他在追我們?”
周亞迪把我拽遠了幾步,悄悄說:“胡經給我來了一封信,把那晚的事全部推到了他這個小弟身上,說他完全不知情,這不,把人送到這兒來,意思是任我處置,想表示一下他的誠意。”
我腦袋嗡的一聲,就手把槍摸了出來。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只能等周亞迪對我發下解決寧志的號令,然後衝進屋先一槍解決了洪林,再幹掉周亞迪。至於後果,我想憑藉着我和寧志足以收拾完這裡,聯絡起程建邦,然後混回胡經的地盤,殺他個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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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的想法讓我興奮了起來。如今的我已經不是當初在平涼的那個秦川,寧志自然也不是在醫院裡彈琴的寧志,何況還有一個程建邦。
“收起來!”周亞迪輕聲對我喝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顧全大局,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要站得高一點兒,胡經可能拿他這個小弟來試探我們的。”
我見周亞迪一臉嚴肅,說得極其認真,立刻鬆了一口氣,假裝一萬個不情願,憤憤地收起槍。我說:“他知道嗎?”
周亞迪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說:“難道你真的打算放過他?”
周亞迪攤開雙手說:“你看看我,什麼事也沒有,你也沒事,洪林也沒事,中槍的是他自己,我們沒什麼仇可報的。”
我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周亞迪說:“一會兒讓洪林在這兒看着他,你跟我去倉庫那邊安排人把貨運到胡經那裡。等到和胡經碰面的時候,我們把他這個小弟活生生地帶過去,我們的誠意還用懷疑嗎?到時候還怕他不上當?”
我點點頭說:“你和洪林去吧,我在這兒看着他,這小子有兩下子,萬一知道他老大把他賣了,我怕洪林有事。”
周亞迪想了想說:“可以,我想帶你去倉庫,也是想要你看看我的實底。”
我說:“迪哥,我知道你信任我,所以我得對得起你的信任,我真的怕自己兄弟有事。”
周亞迪拍拍我的肩膀說:“嗯,那你注意安全。”
幾分鐘前我還在打算爲寧志拼命,爲與戰友一起血戰金三角的想法興奮,幾分鐘後我開始爲能夠和寧志單獨敘舊而欣喜若狂。我再次伸手揉了揉自己狂跳的心說:“你放心去吧,我不會動他一根汗毛的,就算他對我動手,我也肯定不要他的命。”
周亞迪“嗯”了一聲,說:“走,進屋。”
他側開身子給我讓開了路,突然間,我不記得之前他是否也有走在我身後的習慣,但我的神經機械似的繃緊了。難道我和寧志剛纔的交流被他識破了?他知道在這荒山野嶺的,說什麼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於是故意設計先穩住我們,然後找機會將我和寧志除掉?我看了眼周亞迪,他又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進屋。我見那屋子黑洞洞的屋門裡,什麼也看不到,而且剛纔一直沒有半點兒動靜,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難道寧志已經被他們控制?
我伸手拍了拍周亞迪的胳膊,做了個請的姿勢說:“走,回屋。”實在不行,我就只能先拿周亞迪當人質了。
周亞迪微微一笑,走到我前面朝屋內走去。我跟在他身後,隨時準備拔槍射擊。在他的腳步跨進門的一瞬間,我幾乎就要拔槍了,卻見寧志出現在門口,對着周亞迪點點頭,然後還是一副看我不順眼的樣子,瞥了我一眼。我提在嗓子眼兒的心這才稍微放了下來。我進屋見洪林正一條腿踩在凳子上和阿來閒聊。我抹了把額頭不知什麼時候滲出的汗,對阿來說:“給我來瓶水,真他媽熱。”
半瓶水灌下肚,我瞄了眼寧志,心徹底放了下來。我和寧志剛纔的所謂交流,就算是有人站在身邊看,也不會有任何破綻,而我後來撿那個煙盒時,也確定不會有人看到。看來我真的有點兒神經質了。周亞迪說:“洪林,跟我去提貨,秦川你和阿來留在這裡陪這位兄弟。”
我故意瞪着寧志,應了周亞迪一聲。
周亞迪臨出門又回頭對寧志說:“這位小兄弟有沒有什麼特別愛吃的?晚上一起吃飯。”
寧志說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繃帶,說:“周老闆不用客氣了,醫生讓我忌很多口,得清淡點兒。”
周亞迪點點頭,又對我說:“那秦川呢?”
我把自己胸口拍得山響,說:“我沒事,好酒好肉、山珍海味統統消受得起。”說完我不懷好意地對寧志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