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像是鼓勵我說下去,但我卻不知說什麼,也許他說中了。方纔死在我手中那少年稚氣未脫的臉,像是一幀出錯的畫面,時不時在我腦中閃動一下,每一下都讓我心中一寒,好幾次都沒忍住,打了個寒噤,我不知道程建邦是不是注意到我這些細微的變化。
程建邦說:“沒慫就好,我得提醒你幾件事,我進去之後,每次探監日務必去看我,除了給我送些日用品之外,主要是及時把我得到的情報傳回去。”
我覺得氣氛越來越凝重,就快要喘不上氣了,於是說:“你放心好了,保證一次不落,你在裡面好好改造,爭取早日重返社會。”
我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但程建邦大概是沒有反應過來,一開始並沒有笑,而是詫異地盯着我看。我笑着發覺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嚴肅,不覺有些尷尬,生生將笑容憋了回去。
我清了清嗓子,抽了口煙想掩飾自己的尷尬,誰料他這纔開始哈哈笑起來,邊笑邊拍着我的肩膀頻頻點頭。或許是因爲這個不太恰當的玩笑,又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整間屋子裡的氣氛漸漸變得輕鬆起來。而之前彼此間的一些距離,此時似乎也不見了,我們肆意地開着對方的玩笑,就像是很多年的老友。
我本來應該爲搭檔之間的這種親密感感到高興纔對,可當這種親密感出現以後,我又開始爲他擔心。沒有誰知道監獄裡會是怎樣一番境地,尤其是這種專門關押重刑犯的監獄。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犧牲在我身邊的鄭勇和孫強,感覺心裡有一些酸澀。
我們坐在桌前,仔細分析了好幾次整個計劃,分析到最後,發覺其實根本沒什麼是可以完全按照計劃走的,一切都需要他隨機應變,而我要做的實在太過簡單,只是接收和整理他獲取的情報然後上報。
那晚我翻來覆去沒有睡好,不是因爲行動前的緊張,也不是因爲天氣太熱,而是因爲程建邦打了一夜的呼嚕,我實在是佩服他的淡定。
天矇矇亮時,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就被程建邦推醒。他蹲在我的牀邊,呆呆地看着我說:“我想起個事兒,你幫我分析分析。”
我坐了起來,清醒了一下頭腦說:“說吧。”
他沉重地說:“你覺得我長得怎麼樣?”
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今天是整個任務進展與否關鍵的一天,而主角就是他,他既然這麼問必然有他的道理。認真地端詳他,如果換上件像樣的衣服,我得承認他是個帥哥,而且身材挺拔,於是說:“不錯啊,標準帥哥。”
他聽到後反而泄了氣,皺着眉頭說:“我擔心監獄裡那些性飢渴也是這麼認爲的,三五個我倒能輕鬆對付,可萬一我萬人迷,他們輪番來襲,我恐怕真的支撐不了多久。”他說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們再想想,這個計劃有沒有問題?”
我安慰他說:“監獄裡都喜歡白的,像我這樣的膚色纔有誘惑力,你看你現在黑成什麼樣了?人家口味沒那麼重吧。”
雖然這麼說,但我不由得開始擔心起他入監獄後的安危,這幾次下來,我最怕的事不是流血和死亡,而是失去戰友。但我知道,一個人往往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我不得不承認,儘管與程建邦從碰頭到現在才幾天時間,但是無形中已經建立起了情誼,尤其是在這異國他鄉,更加顯得彌足珍貴。
中午我們在一個廣西人開的米粉店裡,捏着鼻子吃了一碗雜交了不知道多少種風味的米粉後,分別了。臨別前我說:“我的意思還是請示一下上面。”我覺得我和他像極了兩個玩耍的孩子,越玩越瘋,越跑越遠。脫離了父母的掌控範圍,四周的環境對於我而言,是如此未知和險象環生,而且我已經不知道是對是錯了。
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程建邦身上,希望他至少能記得回家的路。
程建邦大概猜出我的心思,笑笑說:“你怎麼就不信我?好,那邊能打電話,我給你十分鐘,你去請示吧。”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個公用電話。
我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
撥通徐衛東的專線後,我大概向徐衛東介紹了一下這邊的情況,徐衛東說:“我給你們的任務是什麼?我有沒有在任務附錄中說目標人物不會在監獄?以後類似這種事,你們去抓鬮也別來問我意見。”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程建邦在我之前已經請示過徐衛東,不然不會和徐衛東說出一樣的話來。
末了,徐衛東突然放緩語速,說:“注意安全,需要什麼支援隨時聯繫我,這個案子,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搞出太大動靜,不然一旦打草驚蛇,他們的網絡我們就永遠都摸不清了。”
我掛了電話返回找程建邦時,他已經不在了,我知道,在這泰國北部偏僻的小鎮上,即將發生一起搶劫案了。
6
本來,我應該回到旅館等着程建邦因搶劫而鋃鐺入獄的消息,但我實在無法按捺住心中的不安。
我在那家米粉鋪門口,看着剛纔程建邦坐過,現在空蕩蕩的椅子,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他的犯罪現場看看事態的發展,也許有我能夠幫上忙的地方。
畢竟現在是大白天,程建邦要搶劫的那家珠寶店的位置算得上這小鎮的黃金地段,人來人往的,難免會有什麼差池。我尤其擔心他會被急着立功的警察開槍打到。我就手攔了一輛TUTU車,朝那間珠寶店趕去,不停地催促司機快點兒,忍不住伸頭朝前張望着,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難道要祝他行動順利成功入獄嗎?
這鎮子不大,如果有人開了槍,我一定可以聽得到。一直到我趕到目的地,都沒有發覺有什麼異常,街上的遊客還是那麼悠然自得地閒逛,操着各種語言和小販們討價還價,看起來一派繁榮景象。
問題是,程建邦呢?
付了車主錢之後,我站在路邊向人羣中和各個可能藏匿的角落張望,都沒看到他的影子。我慢慢朝那家店走去,剛到門口就在店內看到程建邦的身影,他看起來很從容,像個真的遊客一樣,雙手抱在胸前站在店裡的一節櫃檯前。整個店裡有四五個售貨員和三四個顧客。我掃了一眼他腰部別槍的地方,空蕩蕩的,看來他已經把槍藏在兩臂之間了。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正在想是不是該離這裡遠一點兒時,就見他突然側開身子,舉起槍對準了店裡的一個售貨員大聲喊:“搶劫!全部都給我趴下。”
店裡所有人愣了一下之後全部舉起雙手,驚叫着爭先恐後地朝地上趴去。
“嗒”的一聲槍響,程建邦用槍指着的那個售貨員胸口中了一槍倒在血泊中,店內的女人此起彼伏地尖叫了幾聲,很快安靜了下來。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說好不殺人的嗎?!
程建邦居然愣在了那裡,茫然地看了看那個倒地的售貨員,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槍,猛然轉過頭看到了我,一臉驚恐地衝我攤開手。
正在這時,他身後那個顧客不知什麼時候用黑布蒙上了臉,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將槍抵在他的後腦勺。那一刻我的心跳幾乎停滯,我就差跪下來求那人千萬不要開槍了。
不過那人並沒有開槍,而是在他後腦勺上砸了一槍托,程建邦像一根柱子似的重重地倒在地上。
那人用腳把程建邦手裡的槍踢開,我提到嗓子眼兒的心這才落了回去。那人一手用槍指着店內的人,一手丟給女售貨員一個袋子,嘴裡嘰裡哇啦地不知嚷着什麼,那個女售貨員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打開貨櫃往那隻袋子裡裝起櫃檯裡的金銀首飾。
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程建邦被人截了和!
那人見袋子裝得差不多,一把奪過袋子,舉起槍退了兩步,轉身跑出店外,鑽進路邊一輛在這裡隨處可見、不知名的破舊小轎車,絕塵而去。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太戲劇,根本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機會。我傻戳在那裡不知道是該過去還是不該過去。不一會兒警察就趕到了,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拖起地上還在昏迷的程建邦,帶上手銬丟進警車,然後封鎖了現場,趕走了所有圍觀的人,也包括我。
我一直到被警察粗魯地推搡出警戒圈也沒能整理出頭緒。這到底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之前我們計劃的只是搶劫,絕不傷及無辜,現在可好,不僅沒搶劫成,還出了人命,我開始擔心,這裡的警察會不會把殺人的帽子扣到程建邦頭上?那樣整件事就徹底失控了。
我趕緊回了旅館,收拾起自己的所有行李匆匆離開。我必須換個地方,免得警察來連我一起抓去問話,到時候就算不是同謀,也得被他們驅逐或監控起來。那樣的話這次任務就真的成笑話了,不遠萬里跑到這鬼地方,什麼事沒做成反倒被警察當做疑犯控制起來,到時候就算徐衛東不處分我,我自己都會抽自己幾個大嘴巴。
我在街上轉了一圈,深思熟慮之後,還是決定在原先那間旅館對面開個房間。首先那裡出口多便於撤退,其次可以隨時觀察到之前旅館的情況,也好作出判斷。
開好一個臨街的房間後,我坐在正對着街面的窗戶邊觀察着對面的動靜,一面盤算着該如何得到程建邦現在的狀況。無奈的是我越想越亂,當一切都在計劃之外的時候,我徹底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