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寧玉華腹中的孩兒,慕容紫面上端得再鎮定,心裡也早就好奇了八百回。
那位有膽色與皇后娘娘苟合的男子必定出自宮內,並且,還能得到楚蕭離的賞識和信任,如此說來,範圍就小了很多。
只說到‘信任’,慕容紫心裡的那個人又尚有微詞傖。
她覺得自個兒只猜了個模糊不清的大概,無法輕易下定論袋。
問楚蕭離是決然不能夠。
他早就在等她開口,好坐地起價,與她要求些她萬萬不能答應的事。
死都不給他這個機會!
揣着‘你的皇后你都不急,我纔不爲你瞎操心’的念頭,慕容紫很有範兒的在武德四年冬的第一個雪夜裡,踏踏實實的睡了。
宮裡多少人等着看恃寵而驕的皇貴妃大戰身懷有孕的中宮?
弄個不好就是落人話柄的口實,得不償失的事兒。
如斯時候,先出手的人是蠢材!
寧玉華心中抱怎樣的打算,慕容紫太清楚了。
她定是想,既然她已做了皇后,衆人都當她懷了龍嗣,她便什麼都不用做,把中宮之位牢牢守好便可。
是以她靜觀其變,慕容紫又不想先出手,作壁上觀的兩宮呢?
急着唄!
隔天清早,楚蕭離照舊一邊嚷嚷着要做昏君,一邊按着時辰起了身,換上龍袍,裝模作樣的上朝去。
直至巳時中,慕容紫悠轉醒來,內殿裡宮人們圍着她一頓忙活,罷了,東華殿裡便來了一個能爲她解憂的人。
……
近來懷琰在宮裡住得尤爲不痛快。
這不行,那也不行,此地不能去,那處更不能亂闖,他天性好動,快被悶出毛病。
話癆的習慣更不消說,素日裡連喘氣大聲些都成了沒規矩,還專門有個生得尖嘴猴腮的宮人跟在他身後挑他的錯兒。
於是他哪裡還敢多說什麼,憋得整個人都要抑鬱寡歡了,委實要命。
最悲慘的是,師傅早已決心留下來,一面教孖興習武,一面照顧小師姐,待到她完全恢復纔有可能離開。
是‘有可能’離開,不是‘一定’!
淚了千尺!
身爲師傅的小尾巴,懷琰再不喜皇宮,也只能佯作‘安分守己’,將委屈往肚子裡吞。
這個早晨,入了東華殿,見到慕容紫,他像是開了閘的洪流,藉以爲小師姐討要解藥的名義,鄭重的同皇貴妃進行商榷。
滔滔不絕將近一個時辰……
末了。
慕容紫將他要表達的意思心領神會,抓着重點道,“故而,蕭太后關心賢妃的身子,所以使了你來問我,何時能把鬼醫請進宮爲賢妃醫治,對嗎?”
懷琰盤腿坐於她正對面的地磚上,直覺麻煩的蹙起眉,凜然道,“你這個女人問那麼多做什麼?當初在丁家村,親自說服藍翎老妖婆,不就是爲了讓她治好我小師姐,好解除你的後顧之憂麼?既然人在這裡,不要婆婆媽媽了!你讓老妖婆來給小師姐解毒,我保證,小師姐一好,我就是連誆帶騙,也把師傅說動離開此地,宮裡少了個不喜你的人,你活得也要輕鬆些。”
慕容紫頻頻側目,“那我要不要謝謝你啊?”
他說少了一個,不是兩個,由此可證,他是喜歡自己的咯?
懷琰渾然不查她嬉笑打趣的臉色,“謝我就不必了,我們爽快點,將這件事漂漂亮亮的辦完,從此天涯好相逢!”
說到最後,他微頓,臉容忽的沉痛起來,惹得站在一旁的溟影出言相問,“這是怎麼了?”
他緊握拳頭,倏的在胸前狠狠一揮,憤慨——
“再在這個鬼地方住下去,我快含恨而終了!”
聽了這話,端坐榻上慕容紫,差點沒將剛剛送進口中那一勺藥膳粥盡數噴出。
溟影冷麪上微有起伏,沉默的轉了身,懶得再多看他一眼。
慕容紫詫異,“有沒有這樣艱難?”
tang懷琰轉動腦袋,把身處的偏殿環視了周,眼角露出不屑,“小爺我是要闖蕩廣闊天下的人,豈會安於區區一座皇宮?”
慕容紫煞有其事的點頭附和他,“如此,道不同不相爲謀,你讓蕭太后親自來與我說吧。”
懷琰被她一噎,瞪大了眼睛,“你這個女人,誠心爲難我麼?”
慕容紫故意學了他的口舌,笑着反問,“我這個女人,豈會爲難你這樣大好的少年?”
莫說她不給臉,楚蕭離早就有言在先,不介意她拿着鬼醫當令箭,好好的同蕭太后講條件。
左思右想,她覺得確實是那麼回事兒。
看了眼坐在地上撇推擰眉毛的懷琰,她心平氣和道,“我知道你關心你的小師姐,可是你入宮這麼久,也該曉得兩宮太后想要借我將寧玉華從後座上拉下來,再以此爲由,從中揪我的錯處,把我置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懷琰不是個是非不分的人,早在許久以前,他就爲慕容紫主動回這龍潭虎穴而暗自憂心過。
自然,慕容紫從來不是省油的燈。
否則也無需他今日跑這一趟了。
未有笑容,他肅然的眨眨眼,問她道,“你到底做了怎樣的打算?”
“很簡單。”慕容紫回答得十分乾脆,“兩宮想看我和寧玉華鷸蚌相爭,我卻想借此引關、蕭二人相互爭鬥,反正她們是幾十年的仇人,總不會容對方好活。眼下關家失了勢,蕭太后又是九郎的生母,實則勝負已定。”
“你想要蕭氏幫你對付寧玉華?”
懷琰猜測,純邪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得飛快,“這倒也不是不可,那寧玉華不是什麼好人,就算你視她不見,她也會將你當作眼中釘。”
轉而,他神色裡多出複雜的顧慮,爲難道,“可是,她有了身孕啊……”
“沒錯兒啊。”慕容紫回以他肯定的眼色,不以爲然的說道,“只她腹中的並非皇族血脈,自作孽不可活,唉,我當早些將此事上報兩宮的。”
懷琰便不慎被自己的口水嗆得要死要活。
“你——說什麼?!!”
一手捂着頸項,他咳得面紅脖子粗,趴倒在地上,用另一隻手支撐着身形,如同中了劇毒將要嚥氣的形容。
見他真的咳得慘了,慕容紫連忙喚候在外頭的宋桓,奉茶來給懷琰小公子緩緩。
宋桓貓在門邊聽了全部,也被皇后肚子裡的皇嗣血脈不純這一件驚得差點窒過去。
支撐着一把老骨頭,快步進了殿中,他緊着老臉道,“娘娘,謹言慎行吶!皇后這件事……”
慕容紫氣定神閒,“你家萬歲爺布得一手好局,真的假不了!”
搖頭,她復又重重嘆息,“我可是在爲楚氏天下着想吶!”
宋桓僵成了石頭人,壓根不曉得要如何應對了。
這倒並非說不通。
相爺與公主大婚那夜,雖然是他親自聽見那屋中的動靜,然,聽見卻不是看見,不能貿貿然坐實。
依着他對皇上的瞭解,讓北狄的公主坐鎮中宮之位,本就霧裡看花,不合情理。
假若皇上一早就知道皇后肚子裡的不是皇家的血脈,那麼……
想到後面連串的設局和後果,宋桓由一個冷顫從石頭人恢復了血肉之軀,擡手把額上的汗擦拭乾淨,片刻恢復後宮大總管的鎮定。
對慕容紫恭敬頷首,他道,“時纔是老奴失禮,還請娘娘責罰。”
嘴上說着這件,他心裡想的卻是:難得讓徒弟隨萬歲爺去上朝,不想聽到這樣刺激的,往後他還是別偷懶的好。
慕容紫輕拂了衣袖,“總管也是爲了我好,此事你全當不知,剩下的……”
再看向已然緩過氣的懷琰。
“你就把此事原原本本的同蕭太后說,如何發落中宮在她,我管不着,至於鬼醫,明日我就請她入宮。”
不管身爲太后,還是身爲楚蕭離的生母,蕭氏都是這世上最不能容忍寧玉華懷有別的男人的骨肉這個事實。
若要出手,不但要快,還要乾淨利落。
<
p>
否則一旦讓關怡曉得,肯定會大做文章,煽風點火,連楚蕭離都詆譭了去。
想到此,慕容紫將眉間輕輕舒展,往着身後蓬鬆的軟枕上倚靠去,氣色極佳的面容上綻出一記舒心自得的笑。
這是兩宮的爭鬥,和她沒關係了。
……
懷琰是將慕容紫那記不能再奸猾的笑容看進眼底,遂,髮指的離開東華殿,去到蕭氏面前,把奸妃的話原原本本的轉述。
他曉得這位當今太后蕭氏,小師兄的生母,是師傅一生中最愛的女人。
可他對她就是喜歡不起來。
這種‘不喜歡’,和蕭氏臉上的疤不得關係。
蕭憶芝聽聞寧玉華腹中所懷的不是兒子的骨肉,震驚之餘,又覺得不該太過驚訝。
她的想法恰恰與宋桓的想法不謀而合。
寧玉華是北皇的同胞妹妹,若容她將那孩子生下來,又正好還是個皇子,危及孖興的皇位都事小,唯恐將來楚宮不太平。
故而,蕭氏早就想尋個機會絕以後患。
只她又念在那肚皮裡裝的好歹是兒子的血脈,母子二人的關係本就不融洽,要是因爲此再生隔閡……於是她再不放心,也只能放任不管了。
現下總算不用再憂愁顧慮。
兒子這麼做的理由,她一聽就明白。
不能讓寧家的人在楚宮作大,將其捧到最高位,再狠狠的摔下,受到重創的便是整個北狄!
沉吟到此,蕭憶芝眸色一定,不經意的流露出狠色。
揹着小手站在殿中的懷琰看了,被她那股莫名陡增的殺意駭得毛骨悚然。
可是當蕭憶芝看向他的時候,笑容仍舊盤旋在臉容上,“你再跑一趟可好?替哀家對慕容紫轉告,哀家曉得該怎麼做了,去的時候,將那支墨玉戒尺帶上,就說是哀家的心意。”
懷琰忙不迭點頭,接過如意姑姑遞給他的盒子,匆匆做了個禮,逃似的快步奔出壓抑的仁安宮。
……
待他離開後,如意姑姑望壽安宮那方看了一眼,來到蕭氏身邊,警惕的說,“太后,慕容紫有心要您幫她對付中宮,若您出手,就正中下懷了。”
“你當哀家不知麼?”
蕭氏靠在舒適的椅子上,捏了捏眉心,淺合雙眼,幽幽思慮道,“她是阿離喜歡的女人,哀家傷她分毫,必定會引來親生兒子的記恨,這是爲其一。其二,憶芝身上的毒至今未解,太醫也說了,失魂湯至多隻能再拖延三個月,哀家這一生,誰都不虧欠,獨獨欠洛宇文太多,斷不能讓他的女兒繼續遭罪。”
睜開雙眸,她的眼底分明縈繞着萬千思緒,卻有清澈如明鏡。
心思通透非常。
嘴角牽出耐人尋味的淺笑,她道,“其三,寧玉華身爲中宮,不管她可否曉得肚子裡的並非龍種,如今事情落到哀家手裡,倘若哀家置之不理,難免說不過去,今日哀家不表態,明日這件事就會傳到關氏耳朵裡,到時候,可就不是哀家一個人能說了算了。”
聽得慕容紫有可能會把這件事告知關氏,如意凝色道,“難道慕容紫不知,如此做便給了關氏一黨機會,對天家的聲譽,還有皇上都大爲不利!”
蕭憶芝悶聲笑了笑,再看看盡心伺候自己幾十年的忠僕,“你又不是沒見過先帝曾經如何寵我,再說,她是慕容家的嫡女,她的母親是手握北狄三十萬兵馬的大公主,容她在哀家面前狂妄一回,她有這個資格。”
如意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不甘道,“太后就眼睜睜看着她欺到您的頭上來?”
“當然不會!”
蕭憶芝連話音都拔高了幾分。
轉瞬,她恢復如常神色,令人捉摸不透的說道,“阿離身爲一國之君,寵愛個女人而已,我何必苦苦刁難?”
扶着椅臂起身,她走到斜窗前去,將窗推開半邊,望住外面靜止了的雪景,意味深長——
“可是在這宮裡過活,並非獨攬帝寵就能夠安枕無憂,她今日一舉,頗讓哀家刮目相看,哀家就再給她一個機會,看她能不能化腐朽爲神奇,做日日都豔紅的奇人。”
且,過了她這一道坎,還有關怡那一關。
想把自己摘出去?
難!
……
慕容紫收到那柄晶瑩剔透的玉戒尺時,楚蕭離已經下朝了。
她先將沉沉的寶貝拿在手裡掂量了下,又在宋桓膽戰心驚的注視中,往着空中比劃了一陣。
最後,沒瞧出個所以然,百無聊賴的順手塞給了楚蕭離。
不再多看半眼了。
“這玩意兒不能吃不能用,擺着更不覺得多好看,戒尺?太后娘娘想要警告我,大可下道懿旨對我訓話,不單能找回面子,還能讓六宮看個笑話,挫我的銳氣,拐彎抹角的也不覺得累。”
楚蕭離聽得圖一樂。
將長五寸,寬一寸的玉尺細細看了下,他道,“你誤會母后的意思了。”
慕容紫怪覺,“哪裡誤會了?”
他口齒流暢的閒扯道,“母后分明是想對你說:她定會將中宮妥善處置,這把戒尺贈你,望你早日誕下皇嗣,將來若孩兒不受管教,大可用此教訓,放心生。”
放心生……
來回跑的懷琰坐在椅子上,聞言忍不住斜目,放下手裡的糕點,惆悵,“生個孩子而已,皇宮裡的人就是複雜得很,我聽着都累。”
慕容紫贊同道,“太后娘娘解決中宮的肚子都來不及,我若前赴後繼的話,豈不太讓她老人家操心?”
懷琰立場分明,將斜目從小師兄的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半是肯定,半是要挾的說,“你生與不生,皇位都是我孖興小侄兒的,有什麼好爲難?況且你不是說要生也只生女兒麼?”
慕容紫繼續贊同,“也是,看來我得找個機會對太后表明心跡才行。”
這次懷琰也點頭了,猶豫了下,他小聲道,“若你生女兒,我便不那樣討厭你……”
“怎麼你現在很討厭我嗎?”慕容紫哈哈大笑,“我還以爲頗得你歡喜。”
“哪、哪個喜歡你?!”懷琰紅了臉皮,急急忙忙站起來表清白,開頭又是,“你這個女人——”
“我這個女人怎樣?生得不好看?腦子不夠靈光?你倒是與我說說。”
慕容家出來的人怎會不好看?
說到腦子,沒幾分本事,如何能讓蕭太后都不得不依她所言行事。
懷琰詞窮,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被慕容紫逗得氣不順。
一旁,楚蕭離看他們打趣逗樂,心下甚是疑惑。
遂,他轉首問宋桓,“這……生與不生,生兒子還是女兒,都沒人問問朕的意思麼?”
宋桓默了一默,對着萬歲爺咧開嘴,笑得無比難看。
……
又過兩日。
雪後初晴,無風,天光自層層白雲後綻出萬丈,照亮昏暗許久的天際。
蕭憶芝忽然來了興致,臨時在宮中辦了賞梅的花宴。
太后金口一開,宮裡花了整個上午專誠忙活於此,將那片綻得不錯的梅林收拾了番,中間擺上桌子,添置暖爐。
爲了熱鬧,還在最大的那片空地上搭了戲臺子。
到了午後,宮外衆位一品二品的誥命夫人乘着馬車欣然而至。
聽說,今兒個不但六宮妃嬪齊聚,連久居東華殿的皇貴妃都放了話,會親自前來,陪太后賞梅花兒。
消息傳到慕容紫耳朵裡時,她將將睡了個瞌睡。
據聞來接她的轎子已經停在東華殿外,太后的恩賜,不去不可!
宋桓往她跟前湊去,火急火燎的稟道,“我的祖宗娘娘噯,就說太后她老人家不好惹,梅林那是什麼地方?各處的冰層子結得比錦湖上的還厚,胳膊腿靈活的人不小心摔一跤都得躺上小半個月,皇后那身子……”
太后安的不是什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