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紫從來不敢小看那些能在叵測皇宮中穩穩立足的人。
哪怕只是個在主子跟前的臉的宮婢,若論個智謀,興許不會輸給朝中的肱骨大臣。
而一個女人,能成爲當朝太后,受萬民敬仰,受羣臣膜拜,受帝王尊敬……活到這份上,比起開創盛世的皇帝亦不遜多少了恍。
昨兒個蕭氏對她一口應承,還讓懷琰送來價值連城的戒尺,恩威並施刀。
後而她細細再想,覺着似乎不會那麼簡單。
寧氏曾經的教導在先:入宮後,切莫小看他人,切莫妄自菲薄,凡事都講求‘時局’和‘拿捏’。
只有順應時局而變,才能長久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就拿擺在眼前這場推脫不掉的梅宴來說,蕭氏叫着她去,並非就是要對她不利。
宋桓見慕容紫秀眉微蹙,彷彿陷入了沉吟,心說,皇貴妃娘娘應當也是覺出蕭太后此舉的味兒來了。
遂,他在她耳邊低聲詢問,“娘娘若不想往這一趟,不如稍待片刻,讓老奴使東萊去御書房,將此事稟告皇上。”
便是此時,連他這個在各宮遊刃有餘的老骨頭都拿不準蕭太后意欲爲何。
一個是萬歲爺的心頭肉,一個是萬歲爺的親母,要是這二人之間生了摩擦,更甚有哪一個不小心受了皮肉損傷,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奴才定會被遷罪發落。
故而,宋桓當然不希望慕容紫和蕭氏面對面,硬碰硬。
“不好。”
慕容紫想也不想就斷了他想向楚蕭離求救的念頭。
“事事都把皇上扯進後宅,只怕我這個皇貴妃要被小瞧了。”
略作一思,她再道,“鬼醫天黑後纔會入宮爲賢妃解毒,人是我請來的,就是顧念此,蕭太后也不會貿然做出陷我於不義的事。梅宴緊要着爲寧皇后所設,我去去無妨。”
於公於私,蕭憶芝都是最在意皇族血統純正與否的人。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當朝皇后與人私通,妄想拿肚子裡的魚目混成龍珠,聲張出去,不但折損天家威嚴,還會給關氏詆譭楚蕭離的可趁之機。
由是蕭憶芝再惱火也只能忍氣吞聲,快些將那腹中孽種料理乾淨纔好。
慕容紫把這事推給了蕭氏,以爲這樣做就能落得輕鬆。
不曾想,蕭氏哪裡那麼好對付,非要她參與其中,輕易摘脫不得。
她只好安慰自己,道,“要是寧玉華真在那處有個三長兩短,我不在場,反而顯得心中有鬼。”
聽到此,宋桓鬆了半口氣。
只要不是對付她,其他都好說。
殿中無別個,他說話便也大膽,‘呔’了一聲,誇張道,“宮裡哪位娘娘滑個胎,當真是見怪不怪!先帝在時那會兒,才叫一個驚天動地,波濤暗涌吶!”
關、蕭二人是這方面的高高手!
當真所過之處哀鴻遍野,可一旦有人追究,還……總是沒法與她們沾上關係。
如此,何必非得讓初來乍到,有心迴避的皇貴妃前往?
慕容紫無奈的笑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人都要在皇宮裡陪着皇上到老到死了,蕭太后無非想告訴我這個道理,叫着我有個準備。你且去回了殿外的人,容我整理一番,片刻就來。”
宋桓勾首,出去與人回覆。
慕容紫坐着沒動,擰着眉頭又生出另一個顧慮來。
三哥哥與公主大婚那晚,楚蕭離讓寧玉華誤以爲自己的奸計得逞,不過才一*夜而已,真有那麼容易懷上?
雖說萬歲爺的‘能力’不容小覷,可那人既然不是他,便要另當別論。
況且事後,慕容紫不也心存僥倖的激了寧玉華一把?
當時她那句酸死人不償命的話是怎麼說的來着?
哦,大抵意思是:誠然楚蕭離在那方面是個能耐人,可就算沾了雨露,也不知道誰人的肚皮能有多爭氣,畢竟只有那麼一回。
那會兒寧玉華的處境形同行到絕路,除了放手一搏,別無他法。
tang爲保自己順利有孕,不定她會破釜沉舟,暗中尋了男人來行苟且之事,而後珠胎暗結,自作聰明的以爲騙過了所有人。
想到此,慕容紫倒覺得自己當初所爲有些陰險。
就算她什麼也不做,到了今日,結果也會是一樣。
寧玉華必然不會懷上楚蕭離的孩子,所以——
“終歸她肚子裡那塊肉是無辜的唉……”
一隻手拖着臉頰,慕容紫兩眼望着擺在對面殿中角落的大花瓶發直,撇着嘴喃喃自語。
別的都好,她唯獨不想平白造這個殺孽。
避?
要怎麼避?
原是她早就身在其中了。
這點委實叫她不痛快,思來想去,只好怪萬歲爺太陰險狡詐,害得她近墨者黑。
末了,慕容紫喚來花影,讓她將自己最厚的衣裳和皮毛大氅取來。
那梅林她去過,決然是個高處不勝寒的地方,萬一寧玉華有了意識,想拉她一起滾個石階,摔個跤什麼的,她穿厚點兒,少疼點兒。
……以不變應萬變。
……
簡單的整理完出行的妝容打扮,後,出去迴應的宋桓按着時辰折了回來。
與去時相比,這會兒他的兩手裡多出一隻托盤,托盤中陳放着一件毛皮氅,看上去極爲厚重華麗,暗紅的色澤不顯絲毫俗落,且是貴氣逼人。
不難想象,若在雪後初晴的天穿着它出現在梅林,這一抹沉穩端重的顏色,必然會豔壓嫣紅點點的寒梅,成爲白芒無際裡最出挑的所在。
捧着這個物件,宋桓並沒有太靠近慕容紫。
他跨進了內殿高高的門檻,頓了步,跪下之餘,將托盤置於身前,僅限於此。
慕容紫見他行動怪異,便問道,“有何不妥?”
宋桓神色凝重非常,“娘娘容稟,這件火狐大氅是太后的賞賜,如意姑姑明說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要娘娘穿着這件大氅前往赴宴,恕老奴直言,大氅上染有薄毒,雖不至於要人性命,可若身懷有孕者將此毒吸入肺腑,胎兒必定不保。”
說到這裡,他朝慕容紫深深的跪下去,“太后這是要借您這把刀——殺關太后!”
接到這件大氅的時候,宋桓只將大氅上異香的味兒嗅了少許,當即心驚!
他在皇宮摸爬滾打幾十年,哪兒樣的爭鬥沒見過?
不僅見過,更參與其中!
玄徵年間,蕭氏母子被貶到貧瘠的西漠去,那之後,宋桓沒少幫關氏殘害妃嬪,毒殺龍嗣……
關家善於用毒,而關氏最喜歡將不同效用的毒花參在脂粉和衣裳裡,拐上幾個彎兒,讓其他妃嬪使用。
一旦沾上,死的死,瘋的瘋,或滑胎小產,或永不能生育,下場無不悽慘。
染在大氅上的就是一種,和曾經用在段意珍身上的有些相似。
只這種不會置人瘋癲就是了。
這個機會,恐怕蕭氏等了許久!
宋桓鉅細說完,花影忍不住罵道,“這老太婆欺人太甚!”
此話音還未落,不知哪處響起雪影的笑聲,“我卻覺得太后實在高明,到底是咱們宮主的手段太低,本想摘了自個兒出去,結果反被擺一道。”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情逸致說風涼話!”
花影氣煞,擡袖就往斜上方的樑頂擲去數枚暗器——
眼見幾道微小的殘影往着高處殺去,雪影嘴上狀似被嚇到一般驚乍着,姿態輕盈的打了個旋兒,握住玉扇翩翩落地,再問花影,“真的要打?”
要是湊巧他贏了,七影的排名是不是也跟着改?
花影惡狠狠的瞪他,往慕容紫身邊站,“區區一個寧玉華有何了不得,就算宮主親自動手對付她又怎樣?依我看,宮主千萬別去,何必受那老太婆的氣,平白給她利用?”
挑了個白眼,雪影懶得罵她沒腦子,淡淡嘲諷道,“你口中的‘老太婆’是夜君的生母,當朝太后之一,如何?宮主要去你
還攔她不允?”
也因爲他這句話,慕容紫都語塞了。
有些話,怎好明說……
偏生花影人小不懂事,孩子氣的說‘我就要攔’,而後把她的手纏得緊緊的。
雪影合上羽扇,彎身挑起那件大氅,湊在鼻子前嗅了嗅,“毒性拿捏得極好,足以讓寧玉華落胎,但又不會讓宮主往後生不出來。”
由此可見,蕭氏並非不留情面。
花影黑着臉不屑,“生不生,需她開了口才算?”
雪影被她惹得大笑,存了壞心說,“別怪我不提醒你,這話你可莫要到處亂講,不若往後找不到婆家,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婆家婆家,那個‘婆’字做何解?
“你再瞎說,看我不斬了你的舌頭!”
“來試試!”
花影不禁逗,怒火竄起,拔劍就向雪影殺去!
頃刻,兩個人在殿中飛天遁地的打鬧起來,快得叫人沒法兒追逐。
“你們……消停一會兒。”
慕容紫的勸解被置若罔聞,只好徵詢身旁神態沉凝的宋桓,“總管如何看?”
宋桓眯起老眼把把兩道打去房樑的殘影望了望,老神哉哉的問她道,“娘娘若將來做了太后,可願意將仁壽殿一分爲二,讓一半給別個?”
慕容紫心領神會。
當初她在宮裡看宮人們站隊,如今到了自己。
這……需要選嗎?
自然緊着親厚的貼靠!
故而她還真只能遂了蕭氏的心願,任其利用。
至於這一擊過後,關氏拿她開刀
看了眼托盤裡的大氅,慕容紫認命道,“煩請總管爲我開道。”
宋桓默然,爲她披了皮毛氅子,叮囑,“娘娘謙厚,可一會兒到了梅林,切記要自稱‘本宮’。”
正戰得難分難解的花影見他們要走,百忙中抽出空吼,“沒出息!不準去!”
雪影笑罵她‘沒大沒小’,將她阻攔得分身無暇。
早就想找個機會動手。
慕容紫回首向他們那方向望了一眼,帶着複雜無比的心酸,沉重赴宴去。
……
皇宮西面有座渾然天成的小山,不高,山上栽種了許多奇花異草,這兒敗了,那兒早已盛開,由此四季常青,得名‘惜春’。
今日得蕭氏設宴的梅林,就建在惜春山的山腳下。
慕容紫去到時,諸位國夫人均已入宴。
舉目瞧去,梅林裡花色正好,映襯着一地白雪,冰枝兒裡外透着或深或淺的紅,嬌嬌嫩嫩,芳芳豔豔。
花香混着雪的涼爽味兒,隨着若有似無的風繾綣在鼻息之間,別有意境。
林子中央的空地上,十二張圓桌擺成兩朵梅花的形狀,衆盛裝出席的夫人們,還有打扮得明豔動人的宮妃們圍桌而坐,有說有笑。
蕭氏正立中間獨設的長案前,提袖握筆,好心情的作畫。
巧了她身上那件帶袖的毛氅,與慕容紫身上這件顏色如出一轍,乍看就像是用了同一窩狐狸的皮毛裁製而成,但樣式又略有不同,明眼人應當很容易區分。
衣裳是區分開了,那用心便也叫人望得清楚明白。
打從今兒起,慕容紫就是蕭氏的人了。
一聲‘慕容皇貴妃’到!
衆人肅然起敬,齊齊起身,移眸相迎。
慕容紫端端正正的行到案前,眉眼含笑,向蕭氏跪,甜聲道,“臣妾給母后請安。”
蕭氏執筆蓄力一勾,完成畫上那最後一節梅枝,將畫筆信手遞與身旁的如意姑姑,才擡首看向來人,道,“別人畫梅,都先畫花枝,才畫花朵,你猜,何以哀家要先畫花,後畫枝?”
四下一片沉默。
刁難?
慕容紫面無動容,心下有些不解
。
卻見蕭氏是笑着問的,那眼色裡顯然很滿意她來,更滿意她穿着身上這件大氅,從善如流的來。
定了心,她道,“枝如骨,再豔再絕的花若離開枝椏,便只能隨風凋零,陷入泥濘裡任人踩踏,故而花雖比枝美,卻不如枝重要。”
眼下她便是這花,蕭氏則爲枝。
花若沒有枝的託撐,開得再好看都沒用。
是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罷……
蕭氏對她的回答甚是滿意,溫和的笑了笑,對如意道,“瞧瞧,不愧是深得皇上心意的人兒,連哀家都要被她哄得團團轉了。”
拿起墨跡未乾的畫交給旁邊的小太監,“裱起來,贈給皇貴妃。”
慕容紫順着她給的階梯下,躬身謝過。
如意姑姑親自將她扶起,引着她去到慕容嬌那一桌入了席。
那邊廂,蕭氏跟前的案也被宮人們很快撤下,換上擺滿佳餚的食桌。
絲竹樂起,適宜的笑談聲此起彼伏,冬日雖寒,此處卻有暖爐烘烤,暖酒熱身。
作陪太后觀賞美景,是爲大楚貴婦人們最榮幸的事!
其他的妃嬪則以此苦中作樂,消遣奢望不得帝寵的苦悶日子。
有了先前慕容紫與蕭太后的對話,一干心神俱透的人齊齊的將心思轉了幾轉。
不日前的勸學宴上,慕容昭儀剛被髮落,皇貴妃到了最後才露面,手段可見一斑。
眼下這出呢?
只看蕭太后與皇貴妃身上穿的就都明白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爲了皇上,兩個女人是各讓一步,做了妥協。
一個爲長爲尊,一個順從依附。
還是那句話:慕容家要和楚氏皇族共享興盛啊……
於是聊着無關緊要的話,相互敬酒,之餘,都將目光放在了同是入宮赴宴的華國公夫人身上。
夫人們都在想,待會兒出宮後要找個機會好好巴結。
妃嬪們卻是怨……爲何自己沒得這樣好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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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段意珍前日在勸學宴上貿然出頭,結果反被唬得不輕,今兒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再來趟渾水。
故,告了病。
慕容嬌是個商婦,常年跟隨夫君走南闖北,有她在,幫慕容紫擋去不少不必要的應酬和麻煩。
姑侄兩有說有笑,配合得親密無間,倒也不覺太無聊。
和樂融融的氣氛持續,直到蕭氏忽然問,“爲何還不見皇后?”
一語,所有人都將複雜而又恭敬的目光向着一處匯聚去,不知太后問的是誰。
蕭氏誰也不看,又好似看着所有人,再問,“這花宴都快過去一半時辰,皇后人呢?”
聽着語調不高,彷彿帶着少許隱怒之意。
如此時候,是個人都曉得收斂鋒芒,能縮就縮。
獨獨慕容皇貴妃,偏要行人所不能。
她就那麼娉娉婷婷的站了起來,笑着向蕭氏請命道,“皇后姐姐有了身子,行動難免不便,母后稍安勿躁,容臣妾親自前往,將她請來。”
此話一出,多少人暗罵慕容紫舉止虛假做作!
全天下哪個不曉得皇上獨獨專寵你一人?
裝什麼姐妹情深,再裝你也只是當妾的命!
慕容嬌暗自爲她捏一把汗,心想:皇貴妃侄女兒莫不是瘋了罷?
蕭氏挑眉,眸底似笑非笑,故意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思。哀家還以爲,如傳言那般,說你們姐妹有失和睦。”
“這是哪裡的話?”慕容紫笑得不可置信,“臣妾與皇后姐姐乃表親姐妹,私下不曉得有多要好呢!還請母后成全。”
“如此甚好。”蕭氏喜上眉梢,“哀家就準你去這一趟!”
……
慕容紫離席時只覺着後背一片寒涼,都不曉得那些人用着怎樣的顏色噁心她。
>
唉……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宮裡的妃子雖然不需要煮飯,可是她要討好婆婆啊!
心裡頭的苦還沒叫完,前面不遠處,得宮人扯着嗓子通傳——
“皇后娘娘到——”
得!
她打起精神,穿着厚重的大氅迎上前,奸妃之路一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