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蕭離還是聽見了幾乎要被風雪聲掩蓋的步聲。
未回頭,他幽幽深眸遠眺正前方盡頭的那片不顯露的天光,漂亮的眼尾染了些許溫柔,寵溺的問,“該說的都說完了?”
慕容紫頓步在他身後,將他交疊負在身後的大掌扳開一隻,霸道的握在手心裡細細的打量,摩挲他掌心和指尖的繭子,再與他十指交錯,把腦門向他寬闊堅固的後背靠去,鬱鬱寡歡道,“我不開心。驂”
她說,她不開心獯。
不費吹灰之力的廢了時刻想將自己置於死地的人,萬歲爺真不知,小辣椒何來的傷感?
他側過頭瞅她,見她覆下了眼簾,斂去眸中堪比星辰的光華,纖長濃密的睫羽被風吹得微微抖動,委屈得欲要哭了的模樣。
縱使偶時鬧不明白她那顆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他還是耐下性子問,“爲何?”
慕容紫遺憾道,“初初見到慕容若文的時候,我就挺在意她。”
楚蕭離俊眉微挑,露出一抹好奇的神態。
猜測,莫非這人兒覺得自己不如區區一個庶出的慕容若文?
慕容紫並未迴避他的調侃之色,理所當然道,“她學識好,樣貌生得出挑,尤其她的性子,不冷不熱,任何時候都恰到好處,我反倒覺着世家的嫡出小姐應當是她那樣兒的,不得不說,吳氏將她教得很好。”
聽着她的話,楚蕭離客觀的思索了番,認同的點頭,“吳大學士素來口碑甚佳,雖學生不多,但各個都是出挑的,這點其他的大學士不能比,慕容若文是他的外孫女,單是禮教和學問上,必然不會遜色,至於說相貌……”
仔細的打量她對自己揚起的臉容,他眉目間笑意更濃,頗爲滿意的說,“慕容家隨便走出一個來,都不錯。”
後而又臭美的補一句,“自然,論麪皮臉貌,你的哥哥們是不及我們楚家的男子的。”
慕容紫嫌惡的白眼他,遂,心有所想的回首看了那黑漆漆的牢房一眼。
這牢房建在地下,上面只造有一個不起眼的石頭入口,四周寸草不生,光禿禿的尤顯得破敗,絲毫不得宮裡其他地方威武壯闊。
地方也偏僻,從東華殿一路到這兒,楚蕭離陪她走了將近一個多時辰。
“怎麼了?”
楚蕭離轉過身來,替她拉上斗篷的帽子,把她那顆快被寒風吹成冰塊的腦袋蓋住。
慕容紫聳聳肩,道,“實則,最叫我遺憾的是,我原以爲能和她做真正無話不談的姐妹,我覺得她與我有些相似,都是身不由己,都是看似軟弱好拿捏,骨子裡倔犟到底。”
楚蕭離樂了,彎起眉目,“你也曉得自己犟得很?”
她不答,撇着嘴盯着他猛瞧。
好一個‘身不由己’,當初到底是誰先招惹了誰?
他好聲好氣的說道,“實則,你和她一點也不像,雖說是朕使壞在先,強迫你在宮裡呆着,可你沒有要同朕玉石俱焚的打算,而是挖空心思想要離開,單單這一點都能讓朕夜不能寐,怕了你了。”
說完,換他反過來拉起她的手,邁開步子向東華殿方向走。
楚蕭離走在前面些,沉穩的腳步踩進兩寸厚的鬆軟白雪裡,她溫馴的在後面跟着,存着少許頑皮,故意每一步都要踩在他的腳印裡面。
察覺到這一點,他身形微有停頓,眸光不經意的往後移看去,又在這一瞬,極快的收回。
不着痕跡的繼續往前。
自成風流的嘴角已然勾起心滿意足的弧度,十分享受。
雪夜,這樣行着,仿若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盡情的相依相偎,無人來打擾。
“可是,九郎啊……”
走着,慕容紫思前想後,委實不忍再騙他。
“你可有想過,因爲我是打不過你,故而纔沒有想要同你……玉石俱焚、麼?”
楚蕭離再度頓步,蹙着眉頭回首看她,擺出皇帝的架子,故意嚴肅的教訓說,“不許煞朕的風景!”
她哪會怕他,擡起下巴迎上去便道,“不但要煞你的風景,還要煞你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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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她肆無忌憚的狂話,楚蕭離眼底劃過一絲訝異,眉頭也鬆了,笑得沒轍。
環顧四下,反正此地無人,沒得哪個會見到萬歲爺落下風被給臉色的樣子。
“罷罷。”被風雪掃過的俊龐混不計較,他牽着她慢悠悠的走起來。
片刻,楚蕭離想起一事,再問她,“你那不安生的丫鬟打算怎麼處置?”
慕容紫乾脆道,“攆出宮去。”
“就這樣?”萬歲爺覺着不可置信。
愛妃太好說話!
“嗯。”慕容紫正專注於每一步都要踩在楚蕭離走過的腳印上,聞他問來,便是應了一聲,將頭點點,“我知道你肯定認爲我對她太寬容,可我卻覺得這樣待她是爲最狠。”
“如何的說法?”
“你想啊,靈霜是願意呆在宮裡的,在幫慕容若文算計我的時候,她已經豁出去了,她定會想,橫豎不過是賠上一條性命,可我卻只將她攆出去,讓她揣着從前的回憶生不如死,再也見不到心上人。”
毫無保留防備的說完,慕容紫纔是意識了什麼,呆呆的去看楚蕭離的反映。
從她的角度,只能望住他少許英挺的側面。
無邊無際的雪夜將他的臉容輪廓凸顯硬朗,與先前的說笑氣氛相比,這會兒竟是異常的沉默冷靜,彷彿想得很深。
慕容紫看着他被風雪撲面的俊龐,心頭咯噔了下。
“九郎,你覺得我做得太……狠心?”
“狠心?”楚蕭離略帶疑惑,緩緩移眸,將目光匯聚到她臉上。
眼中的慕容紫正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臉色,當中參雜的微小的顧慮,他頃刻洞悉。
真要問他,他出了孃胎沒多久就被送到西漠,記事起,明白得最快的就是……四季寒暑,總有各方派來殺手,奪取他的性命。
若他不先下手爲強,世間早無楚蕭離。
對他而言,狠心與否這回事,他的回答或許慕容紫她想的殘忍直接數倍。
但萬歲爺是多狡猾的人吶……
轉回頭去直視前方,他頷首,狀似瞭然的‘哦’了聲,與人覺得他真的在沉吟什麼的錯覺,繼而,慢吞吞的道,“是有些狠心,不過,朕當初是做了打算,若你真的對霍雪臣有情,就把靈霜那個丫頭許給他,斷了你的念想。”
所以說到狠心,楚蕭離是做得出來的。
大言不慚!
慕容紫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的後腦勺看,神情複雜。
何曾想他都算到了這個地步?
再是一惱,就要將被他抓住的手掙開!
楚蕭離早就料到她的反映,更大力的把她牢牢牽着,心平氣和的笑着對她開解,“別惱?你不覺得正因如此,我們纔是天生一對麼?”
慕容紫心堵,“哪個和你是天生一對,要臉不要?”
“喔……大抵在你面前,是可以不要的。”
“……你這樣坦白,我很爲難。”
“其實你心中想的並非是我坦白,而是我太不要臉罷。”
都說了可以在她面前——不要臉。
慕容紫無話可說。
拿她打趣夠了,楚蕭離見雪越下越大,心思沉了沉,驀地抱起鬥嘴落敗,彷彿是在小聲嘟囔的人,道,“抱你走。”
慕容紫只覺身子一輕就懸了空,楚蕭離英俊無匹的臉近在咫尺。
他的皮膚白皙如玉,因着寒風不斷吹拂,挺拔的鼻尖與薄脣好似比往日紅些,如此看來整個人亦生動了些。
在他的眉毛、睫羽,還有束了金冠的頭顱上,都沾了不少雪沫。
可是他的步子卻行得相當穩健,使得她在他懷中,感受不到太大的顛簸。
想了想,慕容紫伸手去輕輕撥開他墨發與雙肩上的雪,環住了他的頸項,低下頭,偷笑,沒說話。
楚蕭離自得的問,“我對你可好?”
沒等她答來,他
理所應當的肯定說,“自然是好的。”
於是她僅僅爲了他一人留在宮裡,很值得!
慕容紫聽出他話中之意,嘟嘴不認同,“好不好現下定論還爲時尚早,往後的日子長得很,不走完怎麼曉得?”
楚蕭離舒展俊眉,“早就曉得你想和我一起過日子,哈哈哈哈!”
沒得意外,懷中的人大方贈與他白眼兩記。
萬歲爺舒舒服服的受下了,接着便循循善誘,“好,我們不說往後,說說當前。”
慕容紫不得好氣,“當前有何好說?”
他極詫異的望她,“纔是一個慕容若文,愛妃這就高枕無憂了?”
“是以,皇上在鼓勵臣妾對其他妃嬪趕盡殺絕麼?”她打了個呵欠,睏意上涌,“明兒個再說吧,也不是哪個都能隨隨便便來挑戰我的權威的。”
有他在,她安下心好吃好睡。
楚蕭離不然,“不然我們做個交換?”
慕容紫斜眸警惕,就曉得他另有打算。
“交換什麼?”
“你讓朕同你一起去相府審問蕭晴子,朕告訴你寧玉華腹中的骨肉是誰的。”
這交易……
沉默片刻,慕容紫換了張無所謂的臉,笑得眯起眼眸,裝傻道,“皇上,寧玉華是你的皇后,她肚子裡的骨肉還能是誰的?你就不要逗臣妾開心了,至於說蕭晴子,既然她人關在相府,就歸我們慕容家管罷。”
“故而你是要同朕死磕到底?”
“可以這麼認爲。”
楚蕭離氣結,“好,我們走着瞧。”
他說完這一句,慕容紫明顯察覺身形不穩,一顛一顛的,搖得她頭暈,就這樣,一路搖晃回了東華殿。
……
深夜,仁壽殿。
也不曉得聖宗下旨建造這座宮殿的時候,繪製仁壽殿的匠師當時做的是怎樣的想法。
偏要將好端端的宮殿一分爲二,彷彿聊定了將來生生不息的楚氏皇族,定會有兩位太后分庭抗禮。
一位是先皇的皇后,一位是新帝的生母。
由此,仁壽殿有許多偏廳是爲兩宮共用,到了入冬時候,中庭那造得比錦湖邊上的暖閣還要好的水榭樓臺,就成了蕭憶芝和關怡時常喜歡逗留的地方。
那水臺建在一方圓湖之上,湖底用打磨光滑的石板鋪得十分平整,沒有魚,也不曾養荷花,使得湖水無論在四季的何時看去都澄澈非常。
寒冬時節,水中的閣樓裡擺放再多的暖爐都不會覺得乾燥。
這天,關氏使了宮人搖船前往,去到時,蕭氏已然早一步來到。
暖意融融的樓閣中,蕭憶芝身着寢袍,慵懶的倚靠在長榻上,一隻雪白的貓兒盤踞在她腿上,她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它的背脊,雙眸微合,淺吟。
垂散在她腦後的秀髮裡不曾有一絲銀色,那頭堪比手段的青絲與繪滿了牡丹的長袍自她身上流瀉拽地,鋪展延伸,繁盛似錦,貴不可言。
可是,當視線移到她褪去脂粉掩蓋的臉容上,傾斜貫穿左邊臉頰的傷疤,清晰得像是把劇毒的蜈蚣生生嵌到那皮膚中,與血肉含混到一起。
一半絕世,一半醜陋。
這是關怡當年的手筆,直至今日再看,都能讓她感到無比的痛快。
她不知道蕭憶芝可恨?
因爲這傷疤是能夠根治的,但蕭憶芝卻沒有,甚至還下令處死了妄自自薦的御醫。
人前,她用脂粉掩蓋傷痕,人後,在這仁壽殿裡,她總是以如此模樣示人。
以至於殿中的宮人們都見怪不怪了。
由此,關氏又猜想,興許她是想記住,才任由這傷佔據她的臉容。
她心裡恨的並非是這傷,而是曾經發生的種種。
“姐姐既然來了,爲何不過來坐?”
須臾,蕭憶芝對關怡邀請道。
站在原地未動,關怡綻出
敷衍的淡笑,語態裡都透着高不可攀的貴氣和嫌惡,“罷了,哀家不知妹妹先來了此地。”
若知道,怎會來?
怎會願意與她同處一室,分享這仁壽殿?
她算什麼東西!
睜開眼眸看去,蕭憶芝隨意道,“我的船還停在外面,姐姐來時不應看到麼?既是不想打擾,何必還進來?既是已經進來,有什麼話便說罷。”
關怡冷哼,“你牙尖嘴利的本事倒是多年不曾退步。”
蕭憶芝笑了笑,不以爲然,“再尖利的言語也無法撼動姐姐分毫,妹妹我纔是由衷的佩服。”
信手將腿上的貓兒拂開,她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婀娜的來到關怡的面前,像是有心要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臉。
“當年先帝曾在酒宴上對羣臣說,我乃他世間最愛,可姐姐毀了我的半面後,先帝不再愛我了,男人的話不可信,是姐姐教會我,只能信自己。”
當年?
關怡做的事豈止是這些?
先帝更並非因爲蕭憶芝被毀了容貌,纔對她生出厭惡。
爲何她此時要這樣說?
就在關怡心生不解時,冷不防,自己的肩膀被蕭憶芝扣住。
難得的露出少許驚懼的眼色,隨後,面前的女人輕輕的笑了……
“你心裡在不安,我知道你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