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北狄的動向,不止楚國上下的官員和顯貴每時每刻都關注着,連百姓都在議論紛紛,好奇有之,憂心楚地受影響更有之。
武德皇帝早就表明了心思,否則也不會迎娶與寧玉書一母同胞的妹妹寧玉華,封其爲德妃陸。
也正因爲此,寧玉書送嫁而有了兵權,得到北皇重用,打破北狄儲君之爭的舊局。
這是楚蕭離衆所周知的狡詐,天下人亦都看得出,他此舉不過爲了擾亂北狄形勢,令其無暇兼顧其他。
現如今,寧玉書登基爲皇,寧玉華身懷有孕,兄妹兩的消息交疊在一起,猶如晴天響雷,震驚宣政殿的羣臣螺!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懵了。
方纔演罷的那場渺小無力的造反已成舊事,未及反映,北狄皇權交替,後宮有喜。
無論關濯抑或慕容淵,還是那些圓滑着順從局勢搖擺不定的大臣們,無不被殺得措手不及。
寧玉華有了身孕,她的哥哥還成爲北狄新皇!
這使得她立刻成爲楚國皇后的有力之選,後盾強大。
哪怕這一胎是位公主,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她還年輕,吾皇正值壯年,即便其他妃嬪也有同樣機會蒙受恩寵,然……除寧玉華外,後宮裡誰還是北狄血統純正的公主?誰的兄長又是能與大楚匹敵的北皇?
沒有哪位先帝說過,不允許立外族異國之女爲皇后,再者楚蕭離的母妃,當今的蕭太后原本就是北狄人!
若說從前賢妃以龍子佔盡先機,眼下是連這先機也失去,加之她爲人瘋瘋癲癲,讓她坐上鳳位,成爲楚國第一位瘋後,豈不叫天下人笑話?
淑妃雖得關太后和關家鼎力相助,莫忘了後宮裡還有兩位慕容家的女兒,和一位擁盡天下大半財富的段氏女。
別的姑且不論,慕容家的三父子,絕對不允許除了‘慕容’這個姓氏以外的女人母儀天下。
關家與慕容家,還有蕭氏爭鬥得水深火熱,於是寧玉華和她的兄長一樣,在變化莫測的局勢裡,鑽了空子。
此一時,非彼一時。
楚蕭離在這時回京,暗中自有內情。
慕容徵素來便是他肚子裡的蛔蟲,說的話多爲聖意聖心,他將德妃有孕和北皇登基聯繫起來,看作是有益兩國邦交,大楚之福,那麼——
誰還會去管慕容紫是死是活,是皇上的心頭好,還是一時短暫的坦圖?
女人,終歸沒有這錦繡河山重要。
如若不然,你看宰相大人不是已經先表了態麼?
皇上他……有心立德妃娘娘,北狄公主寧玉華爲皇后!
實在覺得不妥,楚宮裡不乏妙齡的公主,在她們之中挑選一位嫁到北狄,禮尚往來,兩全其美!
殿中鴉雀。
人心在揣測着,動搖着,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生怕行差踏錯,萬劫不復。
氣氛匯聚壓迫到凝重時,關濯忽然站出來,沉聲有力的開腔——
“老臣向皇上道喜,向德妃娘娘道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罷了,雙膝跪地,身姿隨同兩手向前深深拜去。
如何不喜?
後位已是寧玉華的囊中之物,是聖意,更是慕容家打擊他關家的致命一擊!
只要皇后人選塵埃落定,後宮裡無論太后還是他的女兒,再無用武之地。
以爲這樣就能逼他關家在風雲變幻的朝野中節節敗退,就此隱沒?
着實好得很!
先前慕容淵那老匹夫借楚墨謀反,向楚蕭離表明忠心,卻將他昔日不忠點了出來,功勞?哪裡還有他的份!
這會兒其父唱罷,其子登場,果真青出於藍。
看慕容淵的臉色,怕是他也不知小兒子會使出這樣的後招。
關濯是想,與其他來做順從聖心的第一人,往後有的是機會好好計較今天這筆帳!
他方是高聲罷了,頭都還沒來得及擡起,慕容徵順水推舟,慷慨激昂的將他的膜拜重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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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文武百官齊齊下跪,動作一致,甚至面上帶着唯恐落於人後的驚惶表情,高呼,“臣等向皇上道喜,向德妃娘娘道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地震撼,日月齊輝。
楚蕭離垂眸望跪在腳下的若干人等,自他登基時初初坐在龍椅上,到今日,他看到了真正的臣服。
享受着這份世間獨一無二的尊貴,在音落後,他興致的啓脣,用着他疏懶卻不失愉悅的語調,“衆位愛卿讓朕很感動,自朕登基至今,子嗣一事尤爲讓你們牽掛於心,有人說,是朕殺孽太重。”
說到此處,他傲慢的呵聲輕笑,示以不屑。
起身,明黃的龍袍隨着楚蕭離的輕盈邁步,在泛着暗色光澤的地磚上拖拽出尊貴的弧度,他從容自若,彷彿生來就該統治天下,凌駕在衆生之上。
他的每個姿態,每個動作,包括他鳳目中不經意流露出的光彩變化,都是別人的追尋。
無數雙眼睛將他注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想將他的每個神情都鉅細不落的瞧仔細。
然後百官們發現,對登基四載的他們的皇上,誰都沒有看透過。
止步在高階前,楚蕭離昂起頭顱,看着腳底下的所有人,翩然接道,“史書向來由笑到最後的人隨心情抒寫,朕要造個聖主明君的假,流芳百世,你們能將朕奈何?”
聽得他此言,大臣們只好將腦袋深埋,恭聽史上最無章法的聖訓。
反他的,統統死絕。
關濯、慕容淵……哪一個不是他的手下敗將?
他輕佻,玩世,放縱,藐視一切,皆是因爲他有強過所有人的資本!
除了臣服,任他所用,似乎再沒有掙扎的餘地。
名不正言不順又怎樣?皇位是從雲陽太子的手中奪來的又怎樣?
楚蕭離照樣是楚家的血脈,更是這片疆土如今最有資格的統治者。
相比先前在宣政殿上自怨自艾的楚墨,如若楚皇是那般模樣,早就被各懷鬼胎的羣臣啃噬得連骨頭都不剩。
每個大家族的利益,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包括後宮均衡……帝王術,遠沒有想象中簡單。
他們終於意識到了,楚國的國君,非楚蕭離莫屬。
於是只能對他的爲所欲爲聽之,任之。
楚蕭離說,“老天似乎待朕不薄,德妃有了朕的骨肉,所以,朕決定大赦天下!”
他要大赦天下?
爲了寧玉華?
不!
他是爲了自己,爲了向所有的人昭示他的權利,他的主宰。
滿朝皆沉浸在沉默的譁然中,無人敢有質疑之聲。
光是大赦天下,哪裡足夠?
便在此時,關濯擡起頭來,順從着楚蕭離的心意,請奏道,“皇上,德妃娘娘身份尊貴,性情溫良,品德上佳,如今更身懷有孕,實乃天之庇佑,更是以示我兩國交好的徵兆。臣私以爲,德妃娘娘是中宮的不二之選!”
楚蕭離挑眉,居高臨下的看下去,眸底流瀉出一片興味,“愛卿如此認爲?論身份、性情,還有品德,朕覺得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淑妃,也不錯。”
這一語簡直戳了關濯的心窩!
他忍痛,強掩飾着心底的不甘,道,“淑妃娘娘固然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可入宮半載有餘,未能爲皇族繁育子嗣,讓臣等關氏一族……蒙羞!故,難擔當皇后重任、難肩負母儀天下之則。”
“是這樣麼?”楚蕭離話語淡然,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品味他自打嘴巴的話。
關濯被羞辱得擡不起頭,全身都在顫抖,若是一口氣提不上來,就要氣得暈厥過去。
眼看楚蕭離心意已定,慕容淵迅速斟酌。
後位是沒慕容家的份了,且還是那逆子親自牽的頭,立寧玉華是關濯提出來的,功勞便記在他的頭上。
棄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往後整個北狄都得賣他一個面子,很划算啊!
不甘落於人後,慕容淵也出列跪下,端出天下大義,兩國百姓,請奏道,
“臣懇請皇上,立德妃娘娘爲皇后!”
先有宰相,後有國丈和太傅出聲,其他人不管素日裡站在哪一邊,全都如大夢初醒般,忙不迭下跪請準。
宣政殿內滿是立寧玉華爲後的聲音,此起彼伏,長久不絕。
稱埃落定了。
……
早朝罷了,楚蕭離直接去了寧玉華住的春裕宮,因此散朝後,前去東華殿的慕容徵反而撲了個空。
約莫巳時中,萬歲爺溜達回來,見着宰相大人正端端守在殿外,他笑了一笑,步子邁得大了些。
他笑,慕容徵也笑,假惺惺的迎上前,“皇上這是去看我朝未來的……皇后,去了麼?”
揮手撤下跟在身後的宮人,楚蕭離直徑向殿中走去,話中有話,“本來朕是不太想去的。”
就是做個樣子,對那個女人,他也厭煩。
煩得莫說多看兩眼,就是遠遠的瞧個輪廓都覺噁心。
慕容徵詫異,“那還去?”
早朝定乾坤。
從此以往,慕容淵和關濯在朝中想跟楚蕭離頂個嘴都得思索再三。
作爲楚皇的頭號寵臣,壓根不信他會委屈了自己,去看他那不待見的準皇后。
做樣子都不屑。
走到中殿,楚蕭離身形頓下,側首看身旁的人,俊龐上爬滿認真之色,坦白道,“知我者非玄成也,朕也不想去,可是朕轉念一想,四娘不是不在宮裡麼?”
“是啊。”慕容徵點頭,眼裡全是疑惑。
這與他家小妹何干?
楚蕭離坦白,“朕從前想的是,無論發生何事,這後位非她莫屬,可是她不要,你說說,身爲一國之君,此事是不是很傷我這個皇帝的自尊心?”
慕容徵捏着下巴沉吟了下,認同點頭,“是有點兒。”
往着南邊的方向可憐兮兮的看了眼,他繼續道,“現下她在丁家村,立後立誰她知道,朕同寧玉華清清白白她也知道,她對京城動向心中有數,可是朕卻不知道她何時回來,你說說,朕是不是很虧?”
好了,慕容徵算是徹底通透。
近來這些日子,楚蕭離一心都在朝中政事上,就是心裡惦記着四娘也是有心無力。
忽然所有要是大事都告一段落,羣臣臣服,封后大典用不着他操勞,這人一閒下來,就想起自己還不踏實的。
所以萬歲爺這是要把治理天下、收拾文武大臣的聰明才智,還有陰謀詭計,全都……用在四娘身上?
真真可怕!
只有真正娶了妻子的人才能體會,妻管嚴是多痛苦。
尤其,還是娶了公主的人。
尤其,那位公主曾經被當作太子來養,文韜武略,無一不精。
慕容徵都快怕死家裡的‘賢內助’。
每每下朝回家,總要被拉去暢談一番國家大事。
現在的相府……
唉,一言難盡。
萬歲爺是有多想把他妹妹娶回家,給自個兒找不痛快啊?
即便心知肚明,他還是選擇問,“哪裡虧?”
楚蕭離蹙眉嘖了聲,嫌惡他不夠醒目,“朕的意思是,去了春裕宮,消息要是傳出去,讓四娘聽到,遠天兒拔地的,是女人都會胡思亂想,對不對?”
不好掃皇上的面子,宰相大人勉爲其難的再度把頭點點。
有了想要的迴應,他很滿意,再道,“會吃醋,那不就回來了?”
一手握拳,打進另一隻手的掌心裡,慕容徵做了然狀,“皇上苦心一片,寧可委屈自己,不惜見上舍妹一面,實在感天動地,見着流淚聞者傷心,不過,四孃的性子有些淡……”
楚蕭離立刻黑臉,涼颼颼的斜目看着他的寵臣,不語。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朕要你來何用?
慕容相在心底嘆了又嘆,日子實在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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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他繼續順意請示,“我們可以搞大封后大典,女人嘛,終歸是在醋罈子泡大的,就算性子淡了點兒,只要她心裡存着皇上,必然會在意,一旦在意,當然快馬加鞭的趕回京城,與皇上相聚。”
此話深得龍心。
楚蕭離不能再認同了。
仍重而道遠的拍拍賢相的肩膀,他興致勃勃,滿心憧憬,“這件事一定要給朕大辦!”
實則慕容徵就是爲這個來的。
早朝的時候就把封后大典一事鉅細全權交與他,六部任由調遣,聽着風光無限。
只歷來這些大典總要耗費不少銀子,加上楚蕭離纔剛大赦天下,減稅三年,故而早朝一散,跨出宣政殿門口,戶部的尚書就撲到慕容徵的跟前哭窮來。
宰相大人好爲難。
這下好了,有了皇上這句話,他大可放心放手去做。
消停半響,慕容徵看了身旁不知心飄到哪裡去的人一眼,冷不防對他抱手低了低頭,“既然如此,臣下這就告退了。”
楚蕭離愣回神,頗顯得意外,“走了?你不陪朕用午膳?”
慕容徵‘呃’的猶豫一聲,婉拒,“時候不早了,公主還等臣回府。”
楚蕭離上上下下的看他,有些吃味。
慕容徵會意,故意刺激他,“要不……皇上換身便服,隨臣下一起回相府?”
早晚都是一家人,不講太多客氣。
“算了。”略作沉思,楚蕭離擺手放行,“朕一會兒還要去看看母后和孖興。”
既然如此——
慕容徵連忙退出東華殿,走時,不忘擺出遺憾表情,心意要到。
宰相大人走了,楚蕭離更覺寂寞。
轉首將宋桓看了看,宋大總管的橘皮老臉十年如一日的對着萬歲爺獻媚笑,假如能陪帝君用膳,那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可惜,萬歲爺是個愛以貌取人的。
真心覺得,宋桓長得不好看,一起吃飯沒食慾,所以也揮手讓他退下了。
宋桓心頭委屈,他一個太監,要花容月貌來做什麼?
揣着委屈,他也走了。
最後只剩下一聲沒吭的溟影,楚蕭離自然而然的把目光轉向他。
“別看我。”影大人冷聲拒絕。
一不想聽他說慕容紫,二不想和他一起吃飯。
無需等誰發話,轉身便走,徒留身後的孤家寡人,漸行漸遠。
楚蕭離愣愣的在殿中站了良久,忽然就有種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的失落感。
……
日中方至,慕容徵的馬車剛在相府門口停下,他人探出半身來,打眼先瞧見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邊上,是太傅府的。
也就是說,母親來了。
跨進府門,管家迎上來,稟道,“太傅大人下朝後直接來了府上,這會兒公主在花廳伴着。”
慕容徵不太願意和老父親過招,大抵也曉得會說什麼,頓了步子直接轉身,吩咐,“就說我派人從宮裡來傳話,午膳要陪皇上。”
這便要出府,找個清靜地呆着去。
管家忙不迭攔住他,“不行吶,頭先公主也是那麼說的,太傅大人卻道,今日務必要見相爺一面。”
管家怕他不樂意,還道,“爺,您還是去一趟吧,雖說公主在坐陪,可是都坐了將近一個時辰啦,愣是沒人說話!”
楚雲晞是慕容淵一手教導長大的,對着這個兒媳婦,太傅大人的心情,那一定是相當的複雜。
慕容徵推脫不成,只好硬着頭皮去花廳。
……
自打慕容徵坐上百官之首的位置,慕容淵就對小兒子生出了矛盾的情緒。
一方面,覺得自個兒的兒子能當上大楚史上最年輕的宰相,是爲祖上添光。
可是另一方面,兒子總和自己對着幹,他心堵。
父親威嚴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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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父子兩無論朝中家中,關係都僵得很。
寧珮煙在的時候還能做做調劑,沒她在,那是乾瞪眼,誰也不讓誰。
三個人,午飯吃得簡單安靜,由是飯到一半,誰也沒說話。
慕容徵不知道父親到底來做什麼,自己來了後仍舊悶聲不響,他懶得問。
直到楚雲晞看不下去,親自爲慕容淵布了菜,道,“父親難得來一次,就莫要與夫君置氣了,家不齊,何以助皇上平天下?”
一語道破所有。
登時,素來在朝中橫霸一方的太傅大人,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