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西面的高臺沒有玉頂遮擋烈日,沒有引出暗河的流水爲幕。
灼眼的光生生刺着人眼,滾滾潮悶的熱浪將站在闊臺邊緣的兩個女子纏繞包圍。
洛懷歆答非所問,嬌豔的紅脣揚着純邪美好的笑,只顧回憶往昔。
她道,“師兄是個孤兒,爹爹收留了他,教他劍術,將他視如己出,我有好幾個師兄,對他最爲一來,只因他成熟穩重,不管做任何事都井然有序,我只要那樣看着他,就會覺得很安穩。連”
對她那個師兄的事情,關紅翎早有耳聞。
有關此類皇家秘辛,都是人云亦云,傳出去的花樣多得很,往往與事實大相徑庭。
關紅翎還知道,自從離開京城,如意姑姑奉蕭太后之命,每日給洛懷歆服的藥量比在宮中大了許多,生怕她尋到機會就跑得無影無蹤。
因此,洛懷歆更加心神渙散,瘋言瘋語不停,不似從前還有個偶爾能清醒過來的時候。
她武功高強,真要與哪個動手,恐怕只能把溟影或是楚蕭離喊來才制其得住。
心思微轉,關紅翎乾脆順水推舟,與她攀談道,“依你所言,看來你與你師兄的感情相當不錯。”
“那是自然的!”只要是說起師兄,洛懷歆就心花怒放,“我師兄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一句‘全天下最好’概括了全部。
關紅翎並不感到意外,情能讓人癡狂,使人露出破綻,這是她萬萬不能沾不得的。
她又問,“可是爲何你會做了皇上的妃子,還生下孩兒?”
洛懷歆茫然的看了她一眼,“皇上?”
“就是……楚蕭離。”
關紅翎側首用餘光瞄了下高臺下的衆人,確信她們聽不見她們的對話,才存着小心說出這個名字。
洛懷歆果真一顫,“你是說蕭離啊,我與他……我與他……”
皺眉,她露出困惑之色,“我有了他的孩兒?”
抓住關紅翎的手,她略顯焦急,反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我怎會有他的孩兒呢?你說蕭離他是……皇上?那如此說來,他真的做了楚國的天子?”
洛懷歆纖細的話語聲裡全是軟弱無依,她越發慌張,“這些都是何時的事,爲何我……爲何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說着就鬆開了關紅翎的手,恍惚的移了步子。
但見她身形輕微的往着闊臺的邊緣一偏,登時一片驚呼之聲!
“小心!”
關紅翎眼疾手快,扶住她的雙臂把她拉了回來。
“你莫慌張,想不起的事情就暫且不要想了。”
“那你又是誰?”
“我?”關紅翎被她問住了。
既然她連發生過的事情都不記得,自己要怎樣解釋,才能繼續從她口中套出想聽的那些?
關紅翎正爲難着,洛懷歆出乎意料的爲她解了圍,轉而比劃着問她,“你有沒有見到我師兄?他叫承志,大約這樣高,有些黑,濃眉大眼,他有一把佩劍從不離身,劍柄上鑲嵌了一半玉佩,和我這個是一對。”
洛懷歆認真的說完,便從頸項上取出一物與關紅翎看。
如她所言,用紅繩繫住的玉佩有些年頭了,形狀一半蝶翅,邊緣的裂紋都滲進肉眼可見的灰塵,玉質普通,隨便在城中的街邊都能花幾個錢買到,根本不值錢。
若非她親自示人,誰會想到堂堂賢妃,當今唯一一個爲楚皇誕下皇子的女人,竟會把別人眼中不值一文的東西貼身攜帶。
關紅翎看了看那半邊玉佩,再對上她茫然迫切的雙眸,縱使不忍,還是提醒道,“我沒有見過你師兄,可是你先前不是才告訴我,你師兄在那裡嗎?”
示意她向遠處的堤壩看去,關紅翎不知這樣做會引來怎樣的後果,只此一時,慕容紫不需要她設計對付,楚蕭離更非她最大的敵人,她要保全的是自己。
姑母與蕭太后的爭鬥,便是她與洛懷歆的爭鬥。
雖卑鄙了些,然在這場見不到血光的屠*戮裡,誰敢說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洛懷歆有皇子
tang,她沒有!
她還比任何人都曉得楚蕭離愛的是誰,護的又是誰。
想要立足,她唯有一條出路。
“是了是了。”在她的提點下,洛懷歆至少想起了先前。
視線飛躍了眼前的城池,心神嚮往的看遠了去——
烈日的烘曬下,安都像望向那樣被潮悶的水霧籠罩,整座城像是被放進巨大的蒸籠中,模糊了一切的輪廓。
街巷與寬窄不一的河道交錯密佈,織成一張依稀能夠分辨的網,暗色的是陸路,泛有粼粼水光的是河道。
在行宮的正對面,透過繚繞的白霧,高十餘丈的堤壩赫然於眼前,將河水阻攔於另一端,少許如瀑傾瀉而下,使得那處更加煙雨朦朧。
在那兒,有洛懷歆牽掛在心間的人。
她緊緊的凝視那方,死寂的眸終於有了光彩,“我記得了!師兄說過他在那裡等我,明日酉時中,不見不散,我站在這裡,是在想如何才能出去,我怎忘性如此大!”
“明日酉時中?”覺出蹊蹺,關紅翎繼續追問,“你師兄何時對你說的?”
“就在來到此第一日!”洛懷歆無比的肯定,同時又犯了難,“我要怎樣出去,這麼那麼高,你說我該怎麼辦……”
再度望回關紅翎的臉容,她忽的變得警覺起來,“師兄說過,不能告訴任何人!”
言罷作勢要離開。
關紅翎忙道,“我幫你離開這裡!”
她頓步,欣喜的問,“真的?你肯幫我?!”
關紅翎點頭,“這不是什麼難事,但你需告訴我,你師兄可有說過爲何要見你,除此之外還作何打算。”
……
次日一早,天還暗着時,慕容紫總算得楚蕭離‘好心’帶出行宮,一齊出發前往城東外的幽山遊玩。
幽山乃大楚名山之一,以‘高’和‘險’聞名於世,其山古樹參天,飛禽成羣,山頂還有座六百多年的古寺,據說入寺中許願撞鐘,可心想事成。
慕容紫對許願這件事情素來不感興趣。
她活得太明白,覺着想要的自己爭取就是了,爭取不到,終歸也算盡了力,不留下遺憾就好。
尤其對於暑熱不褪的天兒去翻山越嶺這件事,她頗有微詞。
出去是想出去,可她所指是換上常服,到城中游賞一番。
爬山多累啊,再者這還是楚蕭離打算將楚星涵與其餘孽一網打盡的設局,都不能算專誠出去玩兒的。
打仗的事情她聽得多了,卻沒親眼見過,哪怕和萬歲爺形影不離,她還是想惜着小命,能避就避。
慕容紫義正言辭的婉拒,豈料興致勃勃的萬歲爺卻油嘴滑舌的道——
“哪怕朕棄天下而不顧,也不會丟下四娘你,自己去玩樂的。”
說到底此行是她固執己見要跟着來,兩個人自然去哪兒都得綁在一起。
綁好了,誰也丟不了誰,患難與共,生死不離。
萬歲爺還說了,“不許願,不撞鐘,我們可以一起看雲海翻騰,日出月落,往後回想起來該多愜意,多美好。”
是啊……
早晨被他拖着拽上馬車的時候慕容紫就在想了,咱們在山上看風景,山下廝殺激烈,您可真是時刻不忘辦大事的好皇帝!
……
前往幽山是楚蕭離刻意在昨夜晚上臨時定下的,伴駕的只有關濯和慕容淵兩位在朝舉足輕重的大臣,加上幾名女眷,安都地方官,護駕的禁衛軍,一行輕車簡從,不足五十人。
行宮裡有耳目,必定會將消息送出去。
楚蕭離自身武功高強,身邊還有一個溟影,要殺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且是自從他來到安都城後,一直忙於在行宮裡享樂,哪兒也沒去,楚星涵就是有心都不得下手的機會。
這下可好,他主動帶着兩大望族的族長外出遊玩,那麼點人,還不殺他個痛快?
估摸楚星涵心裡應當是這樣想的罷……
可憐他不知,蕭家早就在暗中穿針引線,把他當作廢棋棄了。
至於蕭家的目的,楚蕭離將關子一賣到底,對慕容紫說,到山頂再告訴她。
哪想久不露面的大楚四皇子心急成性,正午時候,一行人還未爬到半山,忽聽山下傳來氣勢如虹的喊殺——
逆賊早已等不及。
一時間,震天動地,萬木蔥蘢的深林裡喧囂不止,驚得成羣飛鳥遠離此地。
除了安都衆官員顯得驚慌失措,如慕容淵和關濯等人統是鎮定自若,拱手向楚蕭離請了命,再層層傳令下去,不多時,未見山下有哪個上來,那兵戎相接之聲切實就響在耳朵邊。
太守等人這才恍恍然,原來皇上早就有所準備。
只到底是何時準備的,他們哪裡曉得?
光是聽着近在咫尺的拼殺聲,心都驚得不得了,保住命就是萬幸,亂臣賊子都該死!
寂靜的幽山失去往昔的平靜,成片的參天大樹遮擋不住激烈廝殺的聲音,血腥味漸而取代了花草的芳香,充斥在鼻息裡,帶來異樣的恐慌。
誰在苦苦哀嚎,誰在以性命相搏?
那楚星涵在諸多人的眼中從來沒得具體的形容,無非是一朝天子,他做不了,成王敗寇,垂死的掙扎。
然而即便眼看不見,腦海裡已將血流成河的畫面演繹得無比真切。
眼前是楚蕭離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臉孔。
一切對於他而言根本不足爲懼,甚至他早就未雨綢繆,穩操勝券的等待此刻發生。
天下是他的,只要他不想,誰也不得那個能耐從他手裡拿去。
只要他不願意,誰又能騙得過他?
這場本該在武德皇帝登基前就結束的戰事,總算於今日有了真正的了結。
……
山角下的交戰比慕容紫想象中持久得多。
一開始她也頗爲緊張,生死邊緣的聲音離自己太近,猶如身歷其境,心神總是會被輕易感染。
後來望見身邊的花影,望見與關濯商議對策的太傅爹爹,還有抱手站在山崖邊上垂眸凝視腳下戰局的楚蕭離。
慢慢的,她便也淡然了。
“你看太守那心驚膽戰的模樣,不知是在怕山下的楚星涵殺上來,還是在怕皇上。”
坐在老樹下,忽聽身旁的關紅翎出聲取笑。
慕容紫聞言向太守看去,只見他神色憂慮的來回踱步,不時又停下來,向着楚蕭離的背影偷瞄。
只消每次那麼一望,彷彿他都會抖上一抖。
後知後覺了什麼。
慕容紫見了便笑起來,“不過又是一個被誆慘了的人。”
就算這會兒醒悟過來也晚了,萬歲爺那十天的昏君樣子可不是白白做給你看的。
關紅翎附和道,“我要是他,等這邊完了事,回城就收拾細軟攜家逃命。”
“怕是來不及了吧。”慕容紫搖頭,爲太守等人嘆惋,“今晨從行宮出發的時候,我見着我二哥哥和你家堂兄回了,風塵僕僕的樣子,但面色瞧着很不錯,說是精神奕奕都不未過。”
這不就是立下大功的模樣麼?
“那看來此行就那麼了了?”關紅翎語氣裡都是訝異。
她這是來作甚的?
給楚蕭離當陪襯要不要這樣敬業!
說起這個慕容紫纔是真的不甘心,“我這雖是第二次來安都,可初初那回尚在幼時,早都記不得,本還想借此機會到城裡逛逛,只瞧這光景,咱們萬歲爺真是心想事成,唉……”
“慕容大人說得對極。”
騰出隻手來托起下顎,關紅翎向楚蕭離風姿卓越的背影看去。
今兒個大家穿的都是常服,連禁衛軍都做尋常的侍衛打扮,穿街過巷雖吸引目光,卻至多讓百姓以爲是哪裡來的富貴人家。
楚蕭離一身孔雀藍的錦袍,長身玉立,腰佩寶劍,說不出的俊俏,也說不出的沒有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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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很難讓人猜想到他就是堂堂楚皇。
半響,關紅翎輕聲的嘆,“從前就算我得知雲陽殿下的真實身份,也還是會爲她不忿,可不知何時,反而越來越覺得就應當如此,這天下……”
話頓在這裡,將擰起的眉頭舒展開,她再道,“這天下彷彿本就該是他囊中之物。”
慕容紫跟着認命,“我同你一樣,原先恨死他了!尤其他與你說話的時候,明明聽來是無關緊要的打趣,後來才發現那些話裡早就暗藏深意,只那個時候,自己早都中了他的招數,回天乏術。”
“唉——”說到黯然傷神處,兩人齊齊愁苦,“怎會奸詐到了這個地步!”
忽然都對貪贓枉法的太守感同身受的同情起來。
“等回了行宮,我帶你出去玩兒吧!”許是不甘處處被楚蕭離機關算盡,關紅翎提議道。
慕容紫大喜,“你說真的?”
她昂起首打包票,洋洋得意,“我隔個三年五載就要到安都行宮裡頭小住一陣,那時都是雲陽殿下帶着我到處玩兒,我告訴你吧——”
湊近過去,她對慕容紫耳語,“你說這天下間哪座皇宮不造密道?”
慕容紫越聽越興奮,揣着小心思對其不吝誇獎,“淑妃娘娘好厲害!”
關紅翎衝她擠眼,“小事一樁。”
二人說得雀躍不已,忽見遠處關顧戰局的楚蕭離冷不防轉身,幽深的眸子宛如獵鷹,精準無誤的把她們鎖住。
而後,自然而然的走過來。
萬歲爺相當靈敏,“你們在聊什麼?笑得很是鬼祟。”
事關能否到城中游玩,慕容紫顯得比往常更加防備,“沒什麼。”
抱起手,拿眼角俯視腳下的兩隻,楚蕭離也比往常更加懷疑,“沒什麼?”
遂,慕容紫把嘴閉得嚴實,就算將她活活打死,都不會招出實話的形容。
大場面見多了,楚蕭離根本不屑對她用眼神相逼,只淡淡移眸,看她身旁的人。
於是關紅翎很沒出息的從事招來,“其實不得緊要,不過是……”
“不過是楚星涵提早殺來,我們高興不用繼續爬山勞累而已!”搶在敗露前,慕容紫飛快的說着。
她從地上蹦起來,小手拍拍身上的灰塵,真真兒的低聲怨道,“九郎你疑心好重!”
楚蕭離笑容溫柔,“朕是在關心你。”
他可沒小聲說,惹得周圍的人紛紛看來。
關國丈的臉都青了!
萬歲爺怎能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與女官說笑,將他的女兒置於何處?!
太傅大人心情也頗爲複雜,讓關濯這老匹夫氣得七竅生煙固然好,可罔顧禮數規矩的人是他親生的女兒啊……
山下交戰的動靜漸漸平息下來,這半山中的氣氛反而越發詭異。
那讓人摸不清頭緒的三個人渾然不覺。
頂不住楚蕭離虛僞的嘴臉,慕容紫只好另闢蹊徑,“你說要爬到山頂才同我說那件事情,現下形勢有變,你……當真不說了?”
關紅翎跟着站起來,便是隨口問,“何事?”
慕容紫又做一愣,侷促的望她,自覺失言。
蕭家的事,彷彿不能對其他人提起,關紅翎就更不用多說了。
“現下說也無妨。”收拾了楚星涵,萬歲爺心情不錯,爲表自己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大方道,“此行蕭家在暗中做了那麼多手腳,目的很簡單——將洛懷歆帶走。”
有些話確實不能說給關紅翎聽,但楚蕭離意在讓她知道。
“北狄洛、蕭兩家各有所長,朕的師傅常年避世,就這麼一個女兒,若落到蕭家手中,朕有愧於師。洛懷歆不僅是朕的師妹,還是孖興的母妃,說句不吉利的話,朕要是突然崩天,孖興繼承皇位,她就是順理成章的太后,你們說,假若她落入蕭家之手,朕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