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曦自天邊泛起,逐漸將天空染亮,巍峨的皇宮褪去黯然,披上金色的盔甲,嶄新的一天,朝陽如火。
宮人們在座座宮殿裡往來,朝臣們自正南門行入,聽說昨夜又出現了刺客,珍寶閣被盜,丟了什麼,誰也不知覽。
皇上大發雷霆是必然的,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着聆聽聖上訓話罷……
大公主的寢殿裡依舊寂靜無聲,當差的奴才們早就自以爲摸清了慕容紫的習慣,不到正午絕不會前來自討沒趣。
牀榻上維持着昨夜的整潔,未曾沾上人休息過後的的氣息。
而在斜對面的一覺,擺在那處的屏風後,靜靜的聽,隱約地,似能聽到輕緩有規律的呼吸櫓。
慕容紫累極了,趴在那張不大的榻邊睡得深熟,影子側身躺着,垂下的視線正好望住她所在雙臂裡的半張臉容。
這小丫頭竟然說……喜歡他。
從沒想過此行會有如此發生,原本,他並未抱任何希望。
包括盜藥。
懷歆的事與他打擊甚大,一度不知所措。
尤爲新婚夜後,他看到的是一個對自己滿眼恨意,只想將他殺之而後快的……妻子。
他到底做了什麼呢?
在這場被混淆了利益的感情糾葛裡,他無辜嗎?
早就根深蒂固的將自己定罪,來到北狄,親自犯險,求藥只是藉口,直白的坦言是——有心找死。
沒打算把命搭進去,卻也沒想過要好好的活。
身份,地位,還有他曾經想要稱霸的天下,忽然都變得無關緊要,某個恍惚的剎那,連自己是誰都不再清晰。
直到這小丫頭將他喚做‘影子’。
影子……
潛入北狄的皇宮後,他就一直藏身在這座宮殿裡,小丫頭性子怪,身邊無人,也不愛使喚人,這點倒應了他貪圖清靜的心境。
後而夜闖藏寶窄,受了些許傷,那晚在浴室,他若不吱聲,必然也能將她瞞過去。
那麼爲何會主動與她搭話?
楚蕭離想不明白。
與她有了交集,得知她是慕容淵的女兒,竟然沒讓他對她厭惡疏離。
慕容紫大概是慕容家與衆不同的存在。
不,或者該說她與其他女兒家都不一樣。
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則,寧赫姍前來找茬事,她亦出乎他意料的將事情輕易化爲了了,別瞧着她是那直來直去的性子,該圓滑的時候,她會用最簡單的方式爲自己解決問題。
沒人陪她玩耍,她會給自己找樂子。
遇到無法擺平的難題時,不管跟前的人是誰,只要能幫她,她便會毫無矜持的放下姿態狗腿。
就這樣將他的視線吸引了。
接下來的日子,楚蕭離真的做了她口中的‘影子’。
在這座深宮裡,傷愈的他可以來去自如,若不去闖那些厲害的機關陣法,怕是呆上一輩子都不是難事。
每日他像鬼魅一樣穿行在座座宮殿裡,閒來無事,與小丫頭耍耍嘴皮子,打趣幾句。
只有慕容紫曉得他的存在。
她不怕他,亦不對他多有探究。
兩個置身在深宮的人,似有些許同病相憐的意味,不開心的事都閉口不談,開心的事彼此分享交換。
於是你和我的心裡多了一份開心,如此,就能化解那份傷痛。
他開始逃避。
認爲就做個‘影子’未嘗不好。
沒有多餘的人知道他的存在,還有小丫頭陪他解悶,日子過得簡簡單單,哪怕是他心神不自覺複雜時,都能被她腳上響得沒完沒了的鈴鐺聲音打斷。
敵國的深宮,竟給了他渴望的輕鬆和自在。
那一時,楚蕭離真的不願多想除此之外的任何。
不要再回西漠去,懷歆是師傅親生的女兒,總歸不會讓她受委屈。
父皇的病重與否和他有什麼關係
tang?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楚國的天下,將來誰去稱霸,有什麼所謂呢?
他已經失去想要與之分享的人,便也喪失了鬥心。
短暫的日子比過以前十幾載不可一世的歲月,他貪婪得不願意再想做任何事。
真正提醒他的還是慕容紫,那天她對他說,母親和三哥哥還來了,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回楚國去。
說的時候,她露出抑鬱寡歡的神情,失落得無以復加。
只因不捨得。
慕容紫卻是不知,自己念念不捨的一語,對於他而言是夢醒的宣判。
既然小丫頭都要離開此地了,他還有何理由留下呢?
所以,楚蕭離去珍寶閣盜藥。
委實想不到,就連他都頗感到意外。
驅使他完成那件事的緣由,並非父皇對母妃愧疚的道歉,更並非與他皇位的承諾,僅僅只是……小丫頭要走了,無人陪伴他。
故而,不得不將來時的目的達成。
然後呢?
飄忽的神思點滴收回,他深眸裡的光逐漸凝聚,最後定在慕容紫恬然的睡臉上。
她說,她喜歡他就好。
腦海中迴盪起這句話,心已安然。
……
散朝的鐘聲自皇帝與羣臣商議朝政的大殿那端傳來,慕容紫迷糊的睜開了眼睛。
又累又困,全身都蔓延着疲憊,跪坐在地磚上的雙腿都麻得快沒知覺了,可,心裡在擔心着一個人,迫使她強打精神,關心的向着影子看去。
他睡着了,側身面對她的姿勢。
平靜的面容宛如玉雕,長睫淺覆,沉澱了一片短暫的寧靜,五官是無法形容的俊美。
相由心生,慕容紫覺得,影子有時雖惡劣,明明比她大還不讓她,但他不壞,他的心地很善良。
他將外側的那隻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頭上,好像在安慰她:他沒事。
腰腹上的傷雖包紮過,血跡卻滲了出來,猩紅刺目。
還有他背上的箭沒有取出,再拖延下去……
慕容紫心一緊,勉強站起來。
她剛有所動作,楚蕭離立刻醒了,就着離她近的那隻手驀地將她手腕抓住!
“你去哪兒?”沉啞的聲線,冰涼的語調。
連他的臉孔上都溢着不容拒絕和反抗。
他不准她走,只要離開他的視線都不行!
慕容紫被這樣的影子嚇了嚇,被他拽進的手腕都發疼了,她忽略,擠出一笑,“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爲我撒謊的御醫?”
他猜測,“你要找他來爲我取箭療傷?”
不笑的時候,長得再好看都沒用,總帶着幾許殺氣……
慕容紫知道他會顧慮,好言說道,“我覺得孫御醫能夠爲你隱瞞,一來他膽子小,怕死,我若以命要挾,他的膽子就先被嚇破大半,二來……”
眼底流露出憂愁之色,她努着嘴泄氣的小聲,“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人到末路時,真正的絕望是早已預見了那個結果,自己卻無能爲力。
禁錮在她腕上的手,緊握的力度鬆釋了些。
沉吟着,楚蕭離緩緩道,“他始終是北狄皇宮的御醫,假意應你,私下同你舅父或者其他人稟告也是有可能的。”
她不甘心,“可是你的傷……”
“我的傷如何不要緊。”對她淺淡一笑,他再道,“我同你不過萍水相逢,倘若因爲此連累你,加之寧珮煙與慕容淵的身份,恐是不小心會引來戰禍。”
稍適頓了下,他放開手,心安的合上眼眸,嘴角有笑意流瀉而出。
“這段日子,我很開心。”
他放棄了。
活下去的機會。
“不
。”慕容紫僵滯的站在他面前,握緊了拳頭,哽咽得快要喘不過氣。
“不!”她重複,“我不想你死。”
“是人總會死的。”楚蕭離平淡的說。
不曾想,他原來是個對自己都可以那麼殘酷的人。
可是卻又聽她道,“你死了我會難過。”
他笑意擴大半分,“爲何?因爲喜歡我?”
睜開眼睛,楚蕭離微笑的看住她,那是張多麼倔強的臉容,盈滿水霧的眼眸閃爍着晶瑩剔透的光,她不哭,只爲了與他較勁。
他輕嘆,哄騙開解的語氣,“傻丫頭,你還小得很。”
“我會長大的。”慕容紫哽咽的說,“只要你活着等我。”
“我都是做爹的人了,這樣你都不嫌棄?”
“不嫌棄。”她想了想,又說,“你成全了你的師兄和師妹,我同你在一起,往後還有我父兄關照你,好大的便宜,傻子才拒絕。”
楚蕭離隱忍的悶笑,傷口陣陣發疼。
竟還對他這半隻腳踏進鬼門關的人威逼利誘,天下間最傻的就是她了。
他繼續爲難她,“要是因此連累了你爹孃和哥哥怎算?”
“不怕。”她比他堅決,“楚國現在亂着呢,我大哥哥手裡有兵馬保護我們。”
“保護麼?”他質疑,丁點兒大的小人兒,知道得還真不少。
慕容淵教出來的好女兒啊……
放空了鳳眸,思緒不知飛到了哪裡去,他說話的聲音氣息也越來越微弱,“你連我是誰都不知,爲何要保護我……”
“影子?影子?!”見他意識潰散,慕容紫急得眼淚直流。
伸手在他額上一摸,好燙!
燒得這樣厲害。
連喚了他好幾聲都沒有迴應,慕容紫真的嚇到了,見他臉上身上都在冒冷汗,她忙取來被褥給他蓋好。
顧不上別的了。
“你在這裡等我,我去找孫御醫來救你啊。”
在他耳邊輕聲叮囑了這句話,匆匆換了衣裳,往太醫院方向飛奔去。
……
辰時中,將將下朝,各宮各院的主子們正在用早膳,御醫們大多去請平安脈了,慕容紫跑到太醫院時,就得兩個值班的小太監坐在門口曬太陽相互打趣兒。
她道明身份,點了孫御醫,誰想被告知孫御醫兩天前告了假,回了老家探親。
沒有能夠給影子療傷的人,兩個小太監圍住她問東問西,不知是想借機討好還是怎麼的,她怕露出馬腳,敷衍了兩句就掉頭離開。
未走遠,不願意空手而歸,於是繞到御藥房,趁人不備,偷拿了大包的藥材,這纔回去。
一番勞頓,前後過去兩個時辰。
寢殿裡和她離開前一樣,未曾有任何變化,鼻息裡有香,光束自大扇的菱花縫隙裡滲透來,可是總有什麼變了。
慕容紫將頭搖了搖,努力摒除那抹桓橫在心底將要失去的害怕。
將要正午,再過一會兒宮人們也該來收拾了,耽擱不得。
來到屏風後,影子醒着,半眯眼眸,含笑看她,渾然輕鬆的等待姿態。
倘若不是臉色蒼白得可怕,都能叫她無誤以爲他沒事,不知在哪裡偷吃了御膳,好心情的小酌幾杯,喝到微醺,跑到這處來偷懶小憩。
見她懷裡兜着一大包,楚蕭離笑問,“抱着什麼寶貝?給我瞧一瞧。”
慕容紫低首看看,展開兩手,把兜在衣裳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藥材置於他的眼前,沒底氣的問,“你看看,這些能治你的傷麼?要是不能……能止住疼也是好的。”
她根本不懂藥理,時纔在御藥房,對着成百上千的小箱子,眼睛都望得花了,就算不問誰她心裡頭都清楚得很……
亂抓的這些藥,不把人弄出毛病都算好的,哪裡敢真的給影子吃下去?
可是,什麼都不做的話,難道眼睜睜的看着他死麼?
遞送到眼前的藥材,單瞧都只與人一個‘雜亂無章’的形容,還有那雙玉白的小手,顫抖着,固執的堅持着,盡了最大的努力。
楚蕭離看了許久,隨後對小丫頭複雜的笑,感激,安慰,還有……放棄。
這樣已經很好。
他很滿足。
“這些……都不行是不是?”慕容紫顫聲的說,然後一把扶去臉上的眼淚,堅決,“你等我!我去找人來救你,我一定會找到的!我……”
“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打斷她的話,他問。
大有引*誘的意圖。
生念已絕,死前有個人陪伴,說一會兒子話,如此就夠了。
楚蕭離承認,這一刻的他是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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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時他也知道,慕容紫年紀還小,雖說不會忘記他,但總是,會在往後的時日裡慢慢的將對他的感情淡化。
曾經他也以爲,沒有什麼是歲月無法消解不了的,包括懷歆對他的恨。
可惜他等不到了。
“你別自作聰明。”含着哭腔,慕容紫訓他,“我是很想知道你是誰,但若你死了,我知道來有何用?牢牢的記住你嗎?你這人真壞!”
“既然我壞,就由得我死吧。”他自暴自棄。
“不。”她還是這一句,誰也動搖不了的堅決,“你不會死的。”
因爲有她在!
轉而,楚蕭離換了個說法,“你不怕你走之後,我也厲害嗎?”
慕容紫都走出了幾步,聞言頓步,側首看他,隔着屏風,她比他更加鎮定,“省省吧,你沒那個力氣。”
步聲漸遠,消失……
楚蕭離試着想要坐起來,剛有動作,劇痛自傷口擴散開,痛得他絲絲的抽氣,頭暈目眩得無法自控。
小丫頭的告誡猶在耳邊,省省吧,他確實不得那個力氣。
將手覆在胸口略微凸起的一處,裡面的丹藥,或許能救他的性命。
他,想活下去嗎?
……
正午將至。
慕容紫急匆匆的跑去寢殿,穿過殿外的林子,在轉折處迎頭與一行人當先的相撞在一起。
霎時先前的交談聲就此斷了,被她腦袋撞了胸口的那個人往後倒退了幾步。
他退,他身後的若干人也跟着退,突如其來的場面,混亂又熱鬧。
慕容紫自個兒也是滿頭霧水,她救人心切,根本不想管顧和自己撞上的是哪個,橫豎就是些閒來沒事瞎亂逛的皇子公主們。
丟下去‘抱歉’,這就欲走,心下做的打算,前去找寧赫姍幫忙。
就……說影子是自己的心上人,爲了見她一面才跑到宮裡來。
那些珍寶閣和藏寶齋的事都能攔到她的身上,總之把影子救了再說。
寧赫姍真心喜歡鎮國將軍家的大公子,就衝着那份兒女情長,眼下她是這宮裡最有可能幫自己的人。
定了心思,慕容紫無暇再顧其他!
這廂還沒來得及擡步,便是聽見個熟悉到了極點的聲音,笑趣的對她說,“怎是個慌慌張張的模樣兒?連爲兄都不認得了?母親不在身邊,沒了管束你的人,倒是越發沒規矩,看來北狄的皇宮也關你不住。”
“三哥哥?”
慕容紫回身一看,那不是她家三哥慕容徵還能是哪個?
與慕容徵同行的有不少人,除了若干宮人,她能認得出四皇子甯越曦和十一皇子甯越,他二人乃爲皇后所生,地位超然,而他們要去的方向……
“阿徵,這就是你妹妹?”站在慕容徵身旁的另一個年輕的男子,開口問道。
他穿着楚國的服飾,姿容氣質皆是不凡,在他的腰側掛有一枚質地極佳的玉佩。
慕容紫認得出上面的雕紋,那是楚氏皇族的標誌!
他是楚星涵。
一時,慕容紫不敢再造次,連忙後退到路邊,將頭低下,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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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前一刻,這會兒是噤若寒蟬的收斂。
見狀,慕容徵與楚星涵相視了一眼,楚星涵爾雅笑道,“我將令妹嚇到了?”
就連隨旁的甯越曦也笑着打趣起來,“表妹,往些天你可不是這樣小氣的,再說先前你撞到的是你家親親的三哥,我們兄弟幾個斷不會到父皇母后面前,告你一個沒規矩的罪,不過阿徵,你不會對姑母告自家妹妹的狀吧?”
說笑間,慕容徵已走到小妹面前,“四娘,怎麼了?”
他看出不對勁。
擡眸尋看去,慕容紫眼光閃動,將哭不哭,所有的情緒都化作兩個字,卡在咽喉裡——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