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停下來的,他只記得停下來時,室內安靜得嚇人,過了很久,可能有一百年那麼久,他才聽到近在咫尺的蟠兒的喘氣聲。
他輕輕的喘息,不敢太用力,就像他的身上什麼地方有傷,呼吸都會扯疼傷口。
他放開趙氏,她軟軟的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奇異的是他現在才發現她是這麼輕、這麼小。
他轉頭看向蟠兒,他的臉在暗的地方白的發光,但他的臉上都是冷汗,眼眶青黑,眼睛卻閃閃發亮。
“我們走。”蟠兒盯着香奴看了一會兒,伸出一隻手。
香奴繞過地上的趙氏,不敢碰到哪怕一根絲帶。他握住蟠兒的手時險些摔倒,抓住他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浮木。
外面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了。
他們早晚會找到這裡來的。
蟠兒努力站起來,香奴這才發現他腰後插着一柄短匕。
“你、你受傷了……”香奴抖着聲音說。
蟠兒看到他剛纔躲的地方有一小灘血窪。
“我沒事。”
兩人互相倚靠着、摻扶着走進了寢室。
蟠兒讓香奴把他扶到牀上,拉上牀帳,灰蕩起來,但牀帳裡似乎安全多了。
“那裡。”蟠兒指着牀頭說,“移開那個櫃子。”
香奴去推那個櫃子,發現推不動,可是要搬開也不可能啊……他糊塗起來,推着那個櫃子前後活動,突然櫃子發出卡的一聲響,他把櫃子抱了起來,發現下面是一塊活動的木板。
“推開。”
他依言推開那塊木板,木板靈巧無聲的滑到下面,露出底下的地道。
香奴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夢想着這一刻,還是這就是夢。
“打開了……”
“下去吧。”蟠兒靠在牀柱上說。
香奴爬下去,沒想到地道竟然是一個滑道,他一下子就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底,眼前漆黑一片,前方隱隱有光透出。
他懵懂的向前爬,此時聽到身後傳來滑落的聲音,然後一個人落到地上,發出悶哼。
“眫兒?”
“……走。”
香奴往前爬,當來到透光的地方時,他也聽到了街上的聲音。
有車馬聲,有人聲。
香奴一時膽怯起來了。
蟠兒的喘息聲漸漸接近,一隻滿是冷汗的手越過他的肩,去推開了那扇門,外面的光線與人聲陡然大了起來。
香奴不由自主的爬了出去,陽光肆無忌憚的照射在每一個角落,狹長的街道一眼看不到盡頭,前方不遠處有各種吵雜的聲音,它們一起灌進他的耳朵裡,讓他驚覺原來這個世界有這麼多聲音。
地上很髒,全是土。沒有花草、沒有乾淨的地板。
他爬出來就沾了一身的土,手上、膝上全都是。
蟠兒跟在他身後爬出來,在陽光下,他的臉色看起來更加蒼白。
香奴手足無措,“我、我送你回公主那裡!”他架起蟠兒,擡頭望向蓮花臺的方向。
“不能回去。”蟠兒搖頭,“會被發現。”他從不小看蔣家在蓮花臺的力量,一旦他回到摘星樓,一定會立刻被發現,連摘星宮都不能去。
“那怎麼辦?”香奴把蟠兒放下,“怎麼辦?我去找醫者!”
“你去哪裡找?”蟠兒笑起來,樂城中哪有高明的醫者?當日蔣彪被趙氏刺傷,還是蔣淑連夜從漣水把黃醫綁來醫治的。現在又去哪裡找另一個黃醫?
香奴眼中涌出淚來。蟠兒笑道,“扶我起來。”
香奴扶着蟠兒跑到另一條街道。
“早晚會有人全城搜捕的。”蟠兒取出錢給香奴,“去買輛車,買條牛,這裡離城門已經很近了,我們出城去。”
香奴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的去買了車和牛,那個賣車給他的人還想自薦給他拉車,香奴不知怎麼聰明起來,高傲道:“你?你會髒了我主人的眼的。”
趕走那些自薦的人之後,他趕緊把車趕到附近,把蟠兒扶到車上,在他身上蓋上一層麻布,從頭到腳都遮住後,拉着牛車往城外去。
這裡確實離城門很近,城門守衛看到香奴的穿着後沒有查驗牛車就放行了,他們順利的出了城。
城外的人很少,香奴不知該去哪裡,只覺得天高地闊!何處不可去?
他隨便找了一個開闊的方向,讓牛往那裡跑。
這時他想起蟠兒,掀開麻布,蟠兒閉着眼,呼吸也輕得幾不可聞。
“眫兒?”他臉色大變,以爲他死了。
蟠兒張開眼睛,看向他,眼睛笑得彎起來。
他握住蟠兒的手,覺得手心滿是冷汗。
“蟠兒,你再撐一下,等找到村子,一定有醫者的!”
蟠兒眨眨眼,微笑起來。
香奴回頭看牛車,沒有人趕車,這條牛也跑得很快。
他再看蟠兒,他又閉上眼睛了。
“眫兒,公主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忍不住問。
蟠兒睜開眼,茫然的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公主?公主很好,對我很好……”他不知是想說給香奴聽,還是想說給自己聽。
“公主怕我們冷,一到天冷就給我們做皮裘。”
“她說要有鞋子和襪子。”
“她說飯可以隨便吃……不管是肉還是蒸餅……想吃多少都可以……”
“她不打人,也不罵人,她從不對我們生氣……”
他喃喃道。
香奴聽得入了神,“怎麼會呢?”他不相信,公主怎麼會這樣?哪有這樣的主人呢?
蟠兒的眼睛有些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瓦形的碎掉的玉幣,打磨光滑的紅瑪瑙,有着圓弧的紋路,塞到香奴手中:“把這個給公主……告訴她……二姐沒事……”
香奴連忙把玉幣塞進懷中,密密的藏好,他看蟠兒又不動了,連忙輕輕推了他一把:“眫兒,眫兒,別睡。”
蟠兒輕輕擡起頭,眼睛沒有睜開,微微的笑了一下。
香奴看向遠方,沒有看到村落,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荒野。
這時遠處一個人迎着牛車跑過來,張着雙臂呼喊:“哎!哎!”
香奴站在車上舉起鞭子:“別過來!”但看到人之後,他的鞭子沒有揮下去。
那是一個梳着兩角丫的小孩子,赤着腳跑過來,看到他手中的鞭子後,明顯瑟縮了下,遠遠的跪下來砰砰砰磕了幾個頭,回手指着不遠處結結巴巴道:“我、我爺爺摔倒了,起不來!能不能求你……”他急得不行,“幫我扶他起來!”他說着眼中就涌出了淚。
香奴心軟了,想起了他的小弟弟,道:“不行啊,我要去找醫者,我哥哥受傷了。”
小童一怔,突然高興起來:“我爺爺就是醫者!我爺爺會救人!!”
黃醫倒在山坡上,他剛纔沒看到那裡結了冰,一腳踩在上面,結果就滑了下來,在滑下來時,他清楚的聽到右腿咔的一聲脆響。明知腿斷了卻也動不了,只能趴在地上。
小童剛纔跑了,現在又嘰嘰喳喳的跑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黃醫只能看到來人的鞋,以細麻做面的布靴子。
這樣的人,怎麼會好心的過來扶他呢?
結果這人站在他面前,先不忙扶他,而是問他:“你可會治傷?”
小童努力撐起他,連連點頭:“我爺爺會!會的!”
黃醫咳了一聲說:“我只會治馬治牛。”
香奴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把黃醫扶起,不料黃醫人老體輕,他索性抱着黃醫跑上山坡。
黃醫這纔看到路上停着一輛牛車。
香奴把黃醫放到車上,黃醫自己掀開了麻布,看到下面的人。
只是一眼,他就認出了這是當年在蔣府見過的小童兒。
這個小童長大了,容貌更加出衆。
他已經昏了過去,黃醫把他翻過來,看到他腰上的匕首,他一把將匕首拔了出來,血立刻噴涌出來,黃醫喊小童上來:“按住這裡。”
香奴急道:“怎麼辦?怎麼辦?眫兒會死嗎?”
黃醫再看這個少年,也長得這麼美,暗歎一聲,從布口袋裡掏出一個破爛的舊布袋,打開,裡面包着半截胖胖的參。他切下一片,掰開蟠兒的嘴,塞了進去。
小童道:“我們進城吧,進城就能買到更多的藥!”
香奴也歡喜的把牛車轉了個彎,嚇得黃醫趕緊說:“不能回城!”
小童茫然道:“爺爺,你不是要去樂城嗎?”
香奴也不解,找到醫者了,那蟠兒就沒事了,不就可以回宮了嗎?
黃醫瞪着香奴,瞪了一會兒喪氣道:“不能去樂城。”這人都給養傻了,就別計較了。
小童問:“那我們去哪裡啊?爺爺。”
黃醫先把自己的腿正好,湊和着拿夾板暫時先綁緊,等停下來再和泥吧。他隨便指了個方向,對香奴說:“隨便走!”
然後讓小童把窗戶打開,把頂篷也給去掉,車內就明亮起來。他解開蟠兒的衣服,先把他身上的另一處傷口中的木刺給挑掉,再看那處刀傷。
萬幸的是,這刀應當不是插上去的,而是擲上去的,所以傷口不深。而且他聰明的沒有立刻拔掉匕首,所以沒有流多少血。
麻煩的是傷處在腰上,無法迅速有效的止血。
不過他也不是頭一回治這種捅在要害處的傷口了。他拍拍蟠兒的頭,也不管他現在聽不聽得到,笑道:“你那個主人拖了一天一夜才找到我,我都能把他拉回來,你啊,還真走運。”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不了手殺蟠兒,寫到中間時實在寫不下去,抓心撓肝想不出怎麼救蟠兒,我就差讓蟠兒跳崖了……幸好前面蔣彪捱過一刀,纔能有黃醫,雙手合什,感謝蔣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