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谷很高興,姜姬才知道馮珠已經談起了小戀愛,媒人之一還是姜旦。
而女方家長,則是段青絲。
“段家實在太精明。”她對姜武說,“這家人看似不起眼,每一步走起來都是穩的。”看前頭已經倒下幾家了?從蔣到龔,不是折戟沉沙,就是如履薄冰,龔香現在當着她的面,說話都謹慎了。
段家從冒頭到出頭,到開始投資下一代,哪一步都沒走錯。這份眼光實在了不起。
可惜,這一家信奉的是“寧可不做,也絕不做錯”的信條,所以不能託以重任,就連段青絲,日後也不能讓他在姜旦身邊擔任要職,不然遇事先退,指望他“忠心爲君”“犯顏直諫”是不可能的。
但只當順臣,或許不會位極人臣,名傳千古,卻可以一世平安啊。像段青絲這樣遇上好機會的,還能更進一步。
不過,這樣的段家卻和馮家的目標一樣了。馮班一看就是個沒有雄心壯志,只想家小安寧的性格。他考慮清楚之後,就會答應了。
姜姬有心難爲難爲馮班,叫這孩子別每天都積着心事,他早晚會知道,心事這個東西,大半都是自尋煩惱。等他經得多了,就會更容易看開了。
她就去陪姜谷商量怎麼辦馮珠的喜事。
姜谷現在有頭銜,有食祿,從身份上來說,她因爲姓姜,高於樂城所有世家。而馮珠雖然姓馮,但馮家已經沒人了,與其說馮珠是窮世家子弟,不如說他是姜氏公主之子。
一聽就特別有權二代的氣質!
而有姜姬這個魯人都知道的公主在,姜谷雖然嫁過人了,但一冠上公主頭銜後,自然而然就被人當成和姜姬一樣的脾氣性格,還有愛好。
所以,姜姬把摘星宮當成姜谷的外邸送給她之後,摘星宮每天都會收到給姜谷的禮物,錢和寶物是其次的,更多的是侍候的侍人。
俱是青春妙齡。
馮班氣得七竅生煙,卻因爲摘星宮是姜姬的前住所而不敢在裡面放肆,只能眼睜睜看着一羣青春少年以姜谷侍人的身份留下來。
姜姬得知後,怕嚇着姜谷,讓人把那些少年都給送到學府去上學去了,日後調-教出來都可以去當官嘛。
侍人沒了,又跑出來許多找姜谷求愛的。
姜姬以爲這回馮班又會生氣,不料他竟然還真認真思考了其中幾位,悄悄打聽這些人家裡的名聲。
她頓時對這個孩子添了幾分喜愛。
她的喜愛就是替馮班在學府預約了一個特等席,每旬還要去見席五和田分,跟着兩位博士學習,等廖俊回樂城了,他還要去見廖俊,日後孫菲也會是他需要學習的先生之一。
她還讓人暗示花斑多教教馮班,兩人既是朋友,愛好說不定也能互相影響。
馮班還顧不上與弟弟相談就忙得腳不沾地,終於有空了,還沒開口就看到馮珠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嘴裡的提示警省之話就再說吐不出來了,轉而問起馮珠在宮中是否適應,過得如何,有沒有爲難之處?
馮珠沒有爲難之處,事實上,他從沒覺得這麼快活過。
公主姨母待他好,大王也待他好,大將軍也時常帶他玩耍,其他的如龔相一般的人物見到他也和顏悅色。
母親不必再唯唯諾諾,不必再辛苦操勞,她可以身着華服,高居堂上,可以和公主同座共食而不避人。
他曾經立下一個心願,就是叫母親能堂堂正正的坐着,而不是隻能避在廊下,任人呼喝。
現在這個心願雖然不是他完成的,他也覺得心滿意足了。
而且,公主姨母叫段青絲當他的先生,教他讀書,他也特別高興。
馮珠自小就是由哥哥在夜晚或早晨才能抽空帶着他讀一讀書,啓蒙、習字,都是如此。
他在廊下土地上寫字,在哥哥讀書時看哥哥的書卷。但就算這樣,也要小心不能被馮伯發現,不然就會被馮伯教訓,因爲他打擾哥哥。
他是很想好好的學習的。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書案,能光明正大的坐在桌前捧卷細讀,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現在,他有兩間好大好大的書房,裡面擺着上千卷書。他想用木牘用木牘,想用紙牘用紙牘。哪怕整天寫字都可以。
就算他沒了右手,但左手字也可以啊。
他還慶幸現在有了紙,可以用筆墨書寫呢。
正是在這一日日之中,他與段青絲漸漸熟悉起來。
這個人很有趣,爲人正經,背地裡卻懶散的很,又很體貼,和他在一起時總會提點他這宮中的人事,叫他不至於因此出醜或怠慢了誰。
他說因爲深受家中期待,所以日日都不得安枕,被父祖“逼迫”時,連連做惡夢。
他想起哥哥現在的樣子,不免也很同情段青絲。
段青絲又提起家中幼弟幼妹。特別是他的幼妹,因爲大王曾經受人欺騙,他就發誓家中無妹,結果現在這個妹妹就沒辦法嫁人了。
雖然妹妹不在意,還說不嫁人更好,她要招婿!
但聽了她的話後,父親已經氣暈好幾回了,他更不敢回家,母親也怪他當時不該把話說得太滿。
馮珠聽了許多段家弟弟和妹妹的趣事,心嚮往之。
段青絲就請他到他家去玩。
這才見到了段綺容。
馮班沉思了好幾天,小臉越來越瘦。姜姬看了,想想他的年紀,終於還是把他叫來,細細的解釋給他聽。
總結起來就是,段青絲目前看來沒有劣跡,段家這一舉既是示好,也說明段家有需要馮家的地方,說得更白一點,就是馮班並不輸給段家。
“段青絲是大王寵臣,而你,則是姜氏後人。”姜姬道,“你和你弟弟身上有一半血是姓姜的。出了錯,段家人去死,你和你弟弟卻有一線生機。所以,不必擔心太多。”
這番話太直白了,叫馮班都不能不承認,他心中的大石,落地了。
他的肩膀太單薄了,他一直擔憂撐不起馮家這面大旗。現在公主告訴他,他其實不必撐,因爲姜氏在他身後。
馮班一掃陰霾,馮珠和段家的親事就很快定下來了。當然,正式成親還要等三年,剛好段綺容的年紀還有點太小,三年後也才十七。
等衆人知道後,無不唾罵段青絲手太快!太狡猾!真不像段家人啊。
人們還是更習慣那個悶不吭聲,凡事只會往後縮的段家。
段父得知後,冷笑,“我段家縮了幾代了,還不許我們伸伸腰啊。”也不看看,朝午王和先王,那是好人嗎?現在這個大王,才值得段家投效嘛。
金秋節到了。
這一天,市場上就賣起了蜜餞、黃糖和各種甜點心。
百姓家中不管有錢沒錢,今天帶小孩子上街的時候,都免不了給自家孩子買上一顆糖,叫他們甜甜嘴巴。
摘星樓裡,姜姬也嚐到了新的糖,這糖是從鄭國逃來的範家獻進宮的,叫麥糖。
據說是糧食熬的。
魯國並不產糖,魯國的糖都是從其他諸侯國而來。黃糖就是從趙來的,而趙國的糖,應該可以算是趙國最出名的一項農產品,行銷各國。
這麥糖就是麥芽糖。
麥芽糖粘牙,滋味跟黃糖不太一樣。
姜旦和鄭姬都很喜歡,姜谷嚐了一塊,也覺得好吃,她用手捂住嘴,吃得又珍惜又小心。
姜姬奇怪自己怎麼早沒發現鄭國的這項特產?大概是以前只盯着鄭國米了。
“範姝不是說要招婿?現在如何了?”她問衛始。
她是特意把衛始請來的,就是想叫姜武把商城的事多跟衛始說說。
衛始道:“應者衆多。”
他嚴肅的臉說起笑話來,效果很好。在座的人都笑了。
範姝雖然是姜姬的“臣”,卻並不常在摘星樓。她把大半的精力都花在了家裡,用在了跟範家人鬥智鬥勇上。
她的前夫馬巍也曾登門求情,她就問他願不願意入贅?馬巍回家跟家人商量過後,竟然真的答應了,還把以前的妾侍和孩子都接了過去,真成了自帶“嫁妝”的夫婿。
範姝就接納了他,開祀堂,把馬巍的名字記在她之下,馬巍帶來的孩子也記了上去。
此子改姓範。
這一下可激起了範家其他人的不滿。
他們都反對馬巍,說馬家害了範家,範姝怎麼能認仇人血脈爲子?
馬巍擼起袖子就上,跟範家人掐了起來。
範家的人一邊跟馬巍掐,一邊想方設法叫範姝改變心意,總結起來就兩招:介紹範家子侄給範姝,希望她能收爲養子;介紹美貌少年或俊秀青年給範姝,希望她能移情別戀。
馬巍氣壞了,可從夫到婿,身份地位一改,很多事就變了。
他以前把範姝關在家裡,她走一步,就有侍女跟隨侍候,他說什麼,那些人做什麼。
他自覺對範姝關懷如微,一直爲此自豪。
現在,他不能仗着丈夫的身份去約束範姝,更不能關住她,不許別人見她,也不許她去見別人。
他一下子感覺束手束腳,許多溫柔手段不能施展。
而他還不能抱怨。範姝成了範家女族長之後,立刻就多了許多朋友,都是樂城世家之女。他才發現,在樂城中,不知何時,興起了這樣一段勢力。
她們全都是世家女子,全都招婿在家。她們自然而然的聚集在一起,互爲臂助。
當她們接納了範姝之後,範姝的世界就打開了,他就更不可能約束她了。
更別提這些女子還時常交流“馭夫之道”。
範姝面臨的困境,不管是族人也好,他這個丈夫也好,新的養子也好,她們統統替她出謀劃策。
族人好辦,這些人全都在鄭地長大,對魯國一無所知,出了門連城門在哪裡都不知道。只要把大門關起,這些人絕無可能對範姝造成什麼影響。
至於範姝想要他們將手中之物乖乖送上,也有兩個辦法。
第一個辦法,把人關着,不給食水,什麼時候聽話了,什麼時候給飯;
第二個辦法,把老人留下,以孝順之名叫他們在家裡“休息”,把年輕人放出去,設幾個坑讓他們跳,等折了幾個人之後,剩下的就會乖乖聽話了。
範姝覺得第二種好,她們就幫她設局,坑害那些範氏年輕子弟。
而他這個有前仇的丈夫,更是簡單。她們教範姝,哪怕有丈夫了,也可以有一二情人,便不當真,平時交往之時,也不必太顧忌男女之別。總之,就是要叫馬巍有危機感,要時刻感到自己有可能被趕出家門,這樣,他就不敢再反抗她了。
馬巍只這麼過了一個月,就覺得度日如年!範姝現在出門,他都擔心她是不是在那些女子的宴席上結識了哪位青年才俊,那些人既無家仇,或貌美,或溫柔,總有能打動她的一天。真有這一天了,他該如何是好?
他現在可回不了馬家了!
所以,這一日,範姝回到家中,推開寢室的門就看到馬巍赤身負荊,跪在屋當中。
範姝吃了一驚:“你這是幹什麼?”馬巍沉痛道:“我父錯了!”
範姝沉默下來。
馬巍開了口,就能說下去了。
他從沒有對範姝賠過罪,但事實上,馬家錯了,當日所有在範家門口的人,都錯了。他們殺了範家一家上下,卻寄希望於對範姝的“恩情”能叫她忘記家仇。
是,他們放了範姝一條性命,沒有殺她,也沒有糟-蹋她,欺辱她,叫他這個馬家嫡脈子弟娶了她,珍愛她,保護她。
馬巍以前一直以爲,只要他這樣真心的去對待範姝,她總有一天能忘記那些仇恨。可能……要到兩人白髮蒼蒼的時候,那時他們早已兒孫滿堂,做了錯事的人也都已做古。
再記着仇恨還有什麼意義呢?
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一切已經變得越來越陌生!
不論是這個世界,還是範姝。
這樣下去,範姝早晚會得到能夠向馬家復仇的力量,他覺得這一天不會太晚了!
可他又下不了手殺範姝。到底是這幾年的習慣?還是他由憐生愛?
馬巍不知道。
他只能跪在這裡,替馬家……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