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光是一座小城,全城只有幾百戶,幾千人,全都一個姓,一出門,街上都是姐妹嬸孃,叔伯兄弟。他們祖祖輩輩都在這裡,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
今天,城裡所有的人都出了城,他們扶老攜幼,坐着馬車、驢車、板車,一起往外走。
小孩子愛笑愛鬧,有的在路上呼朋引伴的跑,有的在車上蹦蹦跳跳,問娘、問嬸、問姨、問姑:“我們去哪兒啊?”
“我們去看神女!”車上的女人都笑着答道。
“神女是誰啊?”
“神女是公主!”
“公主在哪兒啊?”
“公主就在前頭呢!”
距此城約十二三裡的地方,停着一支隊伍,前望不見頭,後望不見尾。
他們已經在這裡停了十天了。
這附近所有的野物,不管是天上飛的鳥,還是地裡的黃鼠狼、狐狸、蛇,哪怕是田鼠,都被人挖出來吃光了。
那些隨行的粗役,靠雙腳行走的侍人、侍從、護衛等,把這一片的野生動物都禍害完了。以後此地三年無蛇,說不定連田鼠都看不到一窩了,因爲姜姬看到他們已經開始圍着樹抓知了了,都開始吃蟲子,可見別的東西都吃光了。
雖然她也盡力讓他們都能吃飽,不至於餓着肚子趕路,但現在畢竟是夏天,所以帶的糧食只有普通的穀米,還都是沒去過殼的——這樣的好保存。
肉乾是不會有了,她出城時帶着的活羊都吃光了,這玩意本來該是當個禮物帶到鳳凰臺去的,好像此時去嫁人帶的嫁妝裡有糧食還有要活物,雞鴨鵝羊牛,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貌似是一種牲禮,象徵她比較富裕,孃家不缺吃的。
不過出城不到半個月,她就讓人把羊殺光吃了。剩下的牛馬等牲口都可以當角力,就還留着。
至於到時少了羊怎麼辦——不會到時再找商人買嗎?羊又不是什麼特別稀罕的東西。
剩下能當菜吃的只剩下醃菜、鹹菜、醬了。
所以也不難理解爲什麼這些人都這麼饞肉。
她同情之下,告訴他們在樹附近的地裡,會有蟲蛹,不定是什麼蝗蟲一類的。於是沒事幹拿根樹枝挖地的人也多了,竟然還有女子跑去挖地玩。
幸好是夏天,如果是冬天,敢這麼停在路上,能凍死不少人。
這古代嫁人,嫁得遠一點真夠坑的。
他們會停在這裡是因爲前面有一條河。
這條河很麻煩,因爲它雖然很細,水流也不急,也不太長,但它途經兩座城,也就是說,有兩座城的百姓都以它爲生。
——那就不能生填了它了。
要不是這次出來這麼折騰,她還不知道現在修路的方式是很簡單粗暴的,基本就兩招:挖開,填平。
至於會不會對當地生態造成影響,誰在意呢?她這一行人走到現在砍的小樹林都不止十座了,那不是也要砍嗎?不砍,車都過不去。
河也是一樣。如果沒有這兩座城,那過河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選取河中河牀最淺的地方,以木石等將其填平。這就等於是人工斷流了,等他們過去後,上游發水倒灌,下游斷流,這都跟他們無關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但姜姬知道上下各有一座城靠此河吃水,那就不能填河了。怎麼過去呢?造橋。
先要選址,選一高地,兩邊土質要夠堅硬,能夠支撐橋體,然後從別處運來木石架橋。
於是,便在此地停了下來。
姜姬拖着姜武兩人只帶幾個護衛出去瞎跑,荒野平原,山林野地,還洗了一個野澡,回來就聽說附近南光城的人全城都往這裡來了。看樣子是準備來拜見她。
姜姬慌忙趕回去,躲上車後,換上一件鄭重的衣服,梳妝、打扮,等着被人當神女拜。
出來以後已經遇上幾回了,她也就習慣了。
像南光這樣的小城在魯國有不少,說是城是因爲它有城牆,也有精壯民兵,不過大多數都是聚族而居的村落髮展而成。
好處在於,他們通常自給自足,不會額外給人找事;壞處在於,他們也不聽外界號令。
城中行使的是族規,老大是族中老人或族長,這取決於他們是走議會制還是□□制。
如果仔細觀察這些小城會發現他們很有意思,小城就像一個小國家,其中的政治生態其實和大國並沒什麼區別,而且,他們自然而然的發展成很多形式,比起□□制,以族長一人爲首,她見到的最多的反而是聯邦制和議會制,這兩者也是不同的。聯邦制中,有參與政-治權力的家族是世襲的,樹大根深;而議會制中,他們搞選舉,平時以少數服從多數爲主要形式,而且大多已經出現了三權分立,通常都會有一個以神之名代行裁決的法官體系在,法官倒都是終身制和世襲制的。
而且從穩定性看,聯邦制倒是比議會制更優秀。
不過都是幾百戶的人家,竟然搞得這麼複雜,叫她真是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當然,其中也有共-產-制的,其中族老是一個老奶奶,而她選的繼承人,也是一個女人,族中所有的糧食都要平均分配,每個人都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小孩子一起養育,認母不認父——因爲父分不清楚。
她一直覺得後世要求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以此爲禮制的終極原因就是男人如果不把女人關起來,他未必記得住十個月前打過的炮……
而且女人孕子,有十個月瓜熟蒂落的,但也有八-九個月出來的啊,還有人懷上十一個月呢,這怎麼算?
想想看,男人指着一個十月落地的孩子說這孩子必定是我的,女人在一旁微笑其實我當時不止你一個情人……
那就尷尬了哈哈哈哈哈!
姜姬做好準備,又等了一會兒,才聽說人已經到了。按以前的經驗,這次拜見大多會一直持續到他們離開爲止,因爲這種拜見更像是在拜神,而不是在拜一個公主。
姜姬先接到了一篇詩賦,或者說是酬神時在祭祀上燒給神的東西。
上面先是說,我們這裡有很多糧食,健壯的小夥子,漂亮的大姑娘——這不是要送給她的禮物,這只是在歷行自誇,向神表功,表示他們是勤勞善良的人。
所以,我們爲您送上如下禮物:活雞活羊,鮮花碧草,穀物,布匹,精美的器具,還有聰明的小童、智慧的老人。
姜姬看到這裡,揭起簾子悄悄往外看,果然看到和禮物站在一起的有一個打扮得乾淨整齊的小男孩和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
居然還真給她送了個老人。
這種禮物是必須收的,不收就意味着她不滿意,要退貨,他們就會選其他的老頭送來,這個老頭的下場就不太美妙了。
接下來就是對她的誇獎,誇她從頭髮絲美到腳趾丫,吐口氣就能叫人百花盛放,眼一眨就能叫星辰落地——姜姬:……
誇完,就該向她提要求了,這個要求也不必當真。
因爲他們要她保佑以後每一年該下雨時下雨,不要颳風,該出太陽時要出太陽,免得曬不幹衣服,小孩子們越多越好,殾能平安長大,姑娘們越來越美麗,小夥子越來越健壯云云。
她看完這篇詩,就可以叫人把車簾四面都拉起來,露出真容給他們看,這意味着她接受了他們的禮物,並看到了他們的詩賦,表示滿意。
她坐在那裡,不動,不笑,不必開口。
底下百步之外才是那些百姓,他們拜倒在地,老人帶着兒孫,夫妻互相扶持,小孩子們一個個腦袋圓圓,額頂心留一抹頭髮,機靈可笑。
等她坐累了,不想讓他們拜了,把簾子合上,這些人就知道了,就可以走了。
以後每一天,都會有人來,她想見人就打開簾子叫他們看,不想見就讓車上的簾子一直拉着。
她一般能堅持三四天,到第五天就不叫人打開車簾了,百姓們來個幾天看一直不拉簾子,見不到人,就會死心,慢慢的就不會有人來了。
他們來拜見的,其實就是一個神女。
不是魯國公主,他們估計連現在的魯國大王是誰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這些百姓中有多少真的相信她是神女,有保佑人的神女,不過總有八成吧……在這次去鳳凰臺的隊伍裡,她自己帶的人中,近九成相信她真的是神·女。
姜姬:……
其中以近身服侍她的宮女、侍人信的最多。
連姜武都有點懷疑,曾經在牀上露出半句“神女無暇”一邊啃她的小腿肚,她把人抓上來,指着鎖骨上的痣問他這叫無暇嗎?他一口悶上去,吸着那塊皮吸了很久,吸得她也忘了繼續這個話題——替他掃掃盲!她怎麼會是神女?這種話外人信就算了!他怎麼能信?
她曾問過龔香,相信她是神女嗎?
龔香說,他信公主智慧天成,但仍是凡人。
“只有凡人才會慾壑難填。”
他也不信皇帝是神仙,真的會死後跑天上去當神仙。
但他相信天上真的另有神仙住所,只是雲階難登,皇帝也上不去而已。
哪怕他相信神仙,但也是這世上難得的清醒人了。
在她周圍不信皇帝是神仙,是上天令他爲皇的人基本上一個都沒有。
龔香雖然不信皇帝是神仙,但他覺得樑帝當年應該是真的承受天命纔會繼紀朝之後開創樑朝的。
綠玉之輩倒是都真情實感的相信皇帝是神仙,有神力,能目視千里,耳聽萬里,能知道人心裡在想什麼,能抓到所有的壞人,能發現所有的好人和賢人,就跟她吹口氣能讓花開一樣,皇帝吹口氣,別說花會開了,死人都能復活。
不過,從鳳凰臺來的白哥聽到她問皇帝是不是真的是神仙后,笑得前仰後合,看她的目光都變了,從“你這個女人太不像女人了”變成“原來你也不過如此嘛,我放心了”。
白哥是不信的,非但不信,還斥之以鼻。覺得信的人都是愚人,這個愚民的範圍是除了鳳凰臺之外,整個樑朝上下都包括在裡面了。
他在鳳凰臺腳下看樑國其他地方的人,就像在看腳下的螻蟻一樣。
簡言之,不是一個物種。
當然,芸芸衆生之中,總會有那麼一兩個特別點的,他覺得摘星公主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越認識她,就越覺得她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皇后人選。
冥冥中自有定數。
他甚至覺得,朝陽公主也未必是她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