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每天都在跟木板和小刀死磕,她以前還認爲用木頭刻字沒有用紙節省方便,現在才知道大錯特錯,每當她刻完一面後,馮瑄都會用刀把她刻的字削去,讓她繼續使用“寫字板”。
簡直太節能了!
馮瑄這個“老師”不夠合格。小學老師教人寫字時,每個字差不多都要學生抄一百遍纔算完!他只讓姜姬寫一遍,都不帶複習的就把字削了,搞得她在每寫一個字時都恨不能同時刻在腦袋裡!這種老師太不負責了!
學習的時間總是既痛苦又過得飛快,當姜元突然宣佈要歸國繼位時,姜姬就知道她的學習時間結束了,這讓她有一種深刻的不安。回國後,只怕沒有機會再繼續這樣學習了。
這段時間以來,她和馮瑄培養起了詭異的“師生”關係。既遠又近,既相信他,又提防他。
而馮瑄似乎已經認爲她是“學生”了,就認真負起“老師”的責任,該罵便罵,該教便教,嚴厲大於慈愛,偏又於細微處善於聽從她的意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良師。
姜姬就問他,姜元是否真的會把他們帶回去。
馮瑄一聽就明白她想問什麼,笑道:“雖然這世上多的是口蜜腹劍之輩,但有時人仍然不免爲名聲所累——你不必擔心這個。就算會出事,也不會是你。如果你擔心他們……”他揚揚下巴,指向姜姬背後的陶氏幾人,“就像如今這樣,把他們放在身邊就行。”
他這麼一說,姜姬至少放下了一半的心。
遠處響起宰殺牲畜的慘叫聲,日已西斜,就要準備晚飯了。
馮瑄收起木板,將削下的木屑扔到竈裡燒乾淨,道:“我走了……怎麼一臉不樂?”他望了眼姜元所在的木屋,道:“就要歸國了,當着你父的面,可要歡喜些。”
姜姬道:“只怕回去後,我就見不得先生了。”
馮瑄糊塗了一下,恍然大悟,想笑,又忍下來,打算等回去後給她個“驚喜”,點頭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以後,多珍重。”說完不等她“告別”就瀟灑的轉身大步離開,搞得姜姬真有些失落了。
姜武看到馮瑄走了就趕緊過來。這段時間只要馮瑄來,他就無法靠近。馮瑄雖然沒有斥責過他,甚至沒有冷眼相看就讓他感覺到:他不該靠近。而姜姬也沒有叫他過來,所以他一直在外面等着。
“給。”他把一盤烤好的餅拿給她。
姜姬搖頭,“你先吃,我來寫字,你記一下。”她每天都會把馮瑄教給她的字在地上覆寫出來給姜武看,這對她來說算複習,而姜武每次都至少能記下七-八個。
姜武就坐在她身邊一邊吞餅一邊記字,她每寫下一個,姜武在心中記下後就會趕緊擦掉,他知道這個不是他該學的,一旦被人發現,只怕會連累姜姬,她也是偷偷學的。
一共寫了十五個字,到後面姜姬已經有點不確定了,紀字與簡體字或繁體字的差異簡直大得像隔着一個宇宙,她每次都是記下意思,然後照着意思去理解它。
她不知道姜武是怎麼記的,如果是硬記下來,那他的記憶力真是太讓她羨慕了。
姜武吃完餅也記下了最後一個字,他用手把字抹掉,去給她重新端了餅和肉湯,回來看着她吃,小聲說:“那麼,我們真的要回去了?不會有事?”
“到時你們一直跟着我。”姜姬小口喝着湯,說。
姜武望向木屋的方向,姜奔還在那裡。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姜奔他……”
姜姬也小聲說:“不要告訴他。”
如果一定要說,姜奔看起來比姜武聰明的多,因爲他一直不放棄重新獲得姜元的注意,不像姜武只會跟在她身邊。這讓姜武越來越擔心這個“兄弟”,也讓姜姬對姜奔有了一些戒心,她習字的事,還有他們曾經準備“逃走”的事,她都沒有告訴姜奔。
姜武揪着腳邊的野草,草根深深紮在地裡,他拔的臉都憋紅了,牙緊緊咬着,望向姜元的木屋那邊。
姜姬看到一些對她好奇的人遠遠的站着,看到這一幕後,都在嘲笑姜武。他們之前就認爲姜武一定比姜奔更“笨”,肯定在嫉妒姜奔。
姜姬小聲說:“不要跟他吵,也不要打起來。”
姜奔和姜武的性格不一樣,兩人都認爲自己纔是對的。姜奔認爲效忠姜元是天經地義的;姜武卻認爲一個半路出家的“爹”哪裡有家人重要?
——姜姬覺得姜武會這麼想有她洗腦的效果。
只是陶氏、姜谷和姜粟三人雖然也聽姜元的,卻不會盲從他。打個比方,如果姜元下令讓姜奔和陶氏殺掉姜姬、姜谷和姜粟幾人,姜奔痛苦之後會聽命行事;陶氏卻不會這麼做,她寧願殺了自己都不會傷害她們。姜姬有這個自信。
姜奔對姜元太崇拜了,這矇蔽了他。
姜奔守在木屋外,渴望的望着裡面,雖然他什麼也看不見,簾子隔開了蚊蟲和視線,他只能聽到屋裡細小的說話聲,卻什麼也聽不懂。
屋裡,姜元細細的啃着一根雞骨,把上面的每一絲肉都啃淨了。坐在他下面的是馮賓與馮丙,還有其他幾家人。
沒有蔣偉。
蔣淑走後,蔣偉似乎像頭上終於沒有了壓制他的人一樣,對馮家也再也不假辭色,公然對姜元說“如果公子的座旁有馮家小兒,休要叫某!”
姜元只好晚上與馮家吃飯,中午與蔣偉吃飯。在蔣偉的“囂張”之下,他越發寬和了,更加肖似先王。
馮丙也把自己盤子裡的肉啃得乾乾淨淨,每一根骨頭都嚼碎了吸出骨髓來,雖然不甚雅觀,但姜元這麼吃,同席的其他人當然都要跟他學。
他道:“公子到時還是坐我家的車吧。”
姜元要歸國,坐誰家的車成了一個問題——現制車來不及,只能由某一家“讓”出一輛車來,“送”給姜元使用。
馮家當然已經說動馮營讓出他的車了。
但讓車的不止馮家一家,蔣偉也把蔣淑的車“讓”出來了。
讓姜元自己說,他真的寧願坐馮家的車。可蔣偉變得不講理之後,他表現寬容過了頭,總被蔣偉的氣勢壓住,稀裡糊塗的就答應了坐蔣淑的車。
馮家知道後,除了馮營高興之外,馮丙幾人都希望說動姜元改變主意——不能改變主意也能給姜元心裡種幾根刺。所以天天都給姜元進忠言,彷彿姜元不肯坐馮家的車,馮家全家都會傷心死的。
姜元搖頭,“既已答應偉公,怎好改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馮家願意爲他分憂就好了。
可惜每次他這麼一說,馮家就沒一個肯開口了。讓姜元心裡越來越不舒服。
馮丙“靈機一動”,道,“不知女公子是與大公子同乘還是……”
姜元皺眉道,“我兒自然與我同乘!”不過他緊接着頓了一下,“不過她人小,愛熱鬧,我也不願拘束她。”他搖頭失笑,充滿慈父的無奈與疼愛,“只怕她倒不肯與我坐一輛車呢。”
馮丙忙道:“我家的車乃是範公所制,極穩極快的,內製冰盒與香盒,願請女公子一試!”
姜元便含笑點頭,道:“這樣就好。”
這天,風和日麗,同樣也是經過蔣偉與馮營共同卜卦得出的吉日,宜出行。
天光初亮,這座山從山頂到山腳就熱鬧起來了。各家收服的勇壯之士早早的就背起乾糧出發了,而各家從人也早早的爲主人們準備好了車駕、馬匹。
姜元仍然穿着樸素的粗布衣服,他堅持未繼位就不能穿絲絹,搞得馮丙幾人也都只能撿衣箱裡的舊衣穿,其他家族的還有直接穿帶補丁衣服的,如果不是皆是豪車良馬,這一行人絕看不出是魯國的公卿。
姜姬今早才知道她有自己單獨的一輛車坐,她還記得馮瑄的話,自己上車前先讓姜谷和姜粟上去。既然這些人把她們當女奴,那她就用同樣的理由,讓她們一個上車看行李,一個照顧姜旦,然後她才上,再把陶氏也叫上來帶孩子,最後喊姜武與姜奔“趕車”。
一家人全都被她攏到身邊,她才鬆了口氣。
姜旦正是最活潑的時候,坐上大車就開始四處摸四處看,咿咿呀呀的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陶氏三人都有些緊張,只是看住他就花了所有的精力,不讓他碰車上的東西。姜谷一直緊張的說:“他要是想尿想拉怎麼辦?”
姜旦可沒穿褲子。
“我帶着衣服,到時給他兜着。”姜粟把她們這段時間做的舊衣能拿上來的全拿上來了,還有她做的幾大包餅,還有好幾個陶甕、陶盆,把一個挺大的車給佔得滿滿的。
姜姬說:“讓他用盆,在車上時就蓋着,等停車有水了再洗。”
陶氏捨不得那漂亮的陶器,猶豫道:“到時我帶他下車去吧。”
“如果要趕路,還是用盆吧。”姜姬道,她直接挑了一個陶盆指定爲姜旦的便盆,陶氏幾人纔不說話了。
有些事要由她開口才行。
姜姬將頭探出車外,對姜奔說:“二哥,你能不能去找爹爹問,我們什麼時候走啊?”
姜奔被姜姬叫過來“趕車”後就有些失落,聽到這句才高興起來,馬上道:“這就去!”言罷整整衣服,看看手和腳是否乾淨才邁步往姜元的車走。
姜姬對姜奔的感情很複雜,她還記得當年他們相依爲命的時光,但又“恨”他這麼容易就被姜元收服。在她心裡,他是這個“家族”的一員,所以她無法放棄他。
現在,他應該會比較甘心留在這裡了吧。
她在心底嘆了一聲,回到車裡。
姜奔大步走到姜元車旁,看車前無人,車內只有姜元一人,就道:“爹,姜姬遣我來問,何時起程?”
姜元對姜奔笑道,“又被姜姬叫來跑腿了?你和姜武都有這麼大的個子,卻總是被小小的姜姬使來喚去,真是白長這麼高了。”
姜奔聽到這話,心中急躁起來,卻又不會說話,也不敢說話,耳根都憋紅了。他想說他不是沒用,絕不是!他只是、只是……以爲爹爹更喜歡姜姬才聽她的話的。
姜元從懷裡掏出個小口袋遞給姜奔,“來嚐嚐,這是魯國的果子,叫思朴子。”
姜奔解開口袋,倒出來,看到是一種手指肚大小、黑色乾癟的果子,吃了一個,酸鹹甜交雜,十分生津。
姜元笑道:“趕路辛苦,拿着吃吧。回去告訴姜姬,快要出發了。”
姜奔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看看手上的布袋,再看看姜元的車,猶豫了一下沒有回去問這個是不是給姜姬的,他把布袋紮緊,藏在了懷中。
姜元盤膝坐着,微微閉目養神。當太陽開始變得炙熱,車隊終於開始向前了。他聽到前面的人在呼喝,聽到前面紛亂的馬蹄聲、腳步聲,直到他的車也猛得向前一動,顫了幾顫,出發了。
他一直僵硬的肩和胳膊,此時才放鬆了下來。
直到這一刻,他纔有真實感:他真的要回魯國繼位了,他真的……不再是那個連姓名都不敢告訴別人的姜元了。
他捂住眼睛,眼淚不停的從指縫中流出。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