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商城外荒野上的草已經黃了。
姜姬讓蟠兒找兩個老農問一下,看什麼時候再燒一次草,最好在下雪下霜上凍之前。
蟠兒答應了,回去就請教了黃老。
黃老正在磨藥,聽到他問什麼時候下雪上凍,奇怪道:“幹嘛問這個?下雪前有什麼活兒要趕着幹完嗎?”
蟠兒說:“公主想把商城附近荒野上的草全燒光。”
“……”黃老。
怎麼聽怎麼兇殘……有理由嗎?
蟠兒還在繼續說:“公主說燒過的草木灰被雪水浸一個冬天,等春天化凍後深翻會是很好的肥。”
這是個好理由!
“而且只靠人力除草有些不切實際,趁着草黃了燒一回,田裡的草根還要翻出來扔掉,不然明年還會繼續長。”這麼說,非燒不可了?
黃老認真算起日子來,說起測算天時,這可是他走南闖北的日子一個最重要的本事呢!
蟠兒說:“還有,公主擔心冬天糧食少,怕燕人到商城來劫掠,所以要燒光枯草後,讓他們的馬沒有吃的。”
這樣他們纔會帶了更多糧草,商城的人才能去搶。
“……”黃老聽懂了。
總之,是個一箭數雕的好計,與已無害,與敵害無窮。那幹嘛不燒呢?
燒!
荒草盡枯之後,黃老測出順風好天,姜姬命人在商城護城河外放了五十把火,不過事際上只放了二十多個起火點,火就燒起來了,藉着風勢,颳了一夜風后,火一路漫延到了天的另一邊。
衛開帶着人跟着火往前走,因爲如果風向變了,他們就要儘快回去報信,幸好風向雖然改了一回,但仍然沒有吹向商城。
一直到天降大雨,澆熄了這場火。商城向縱深燕地一百八十里,盡是焦土。
衛開一直守到火熄纔回來。他還有另一個任務,觀察燕地邊城的反應。
所以他一回來就去見姜姬了。
“公主,燕地邊城守備鬆散。我在距城三十里的地方看了他們十天,沒有看到有人出來巡邏。”衛開稀奇道,“就算火燒過來了,他們那裡也沒反應。”
“百姓呢?”姜姬問,“你可在附近見到百姓或流民?村莊?乞丐?”
衛開搖頭,“沒有。不過倒是有一個獵人場。”
獵人場,顧名思議,就是把奴隸當獵物打獵的地方。
這種事在燕地國都那裡已經禁絕了,可見燕王還沒傻到家。
但既然有需求就有市場,邊城天高皇帝遠,就這麼光明正大的設了個獵人場供燕貴們遊戲。
從冬天到春天,這三個月裡是獵人遊戲最受歡迎的時間。
而最畸形的是,當那些被趕走的奴隸聽說有燕貴來獵人場時,他們反而會趕到獵人場去。
因爲燕貴們在獵人場獵到的奴隸都是戰利品,會全部帶走。
喜歡砍人頭玩的人畢竟是少數。奴隸們會觀察哪個燕貴只是把人擒住,那他們就會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製造機會讓自己被抓,那就可以又有一個主人了。
這是姜義說的。
“燕人裡並不以此爲恥。”燕地的經歷對他來說並不愉快,但他現在回來了,就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如果公主想知道這些事,這對公主有用,他就告訴公主。
“對他們來說,有主人就有飯吃,有衣穿,有活幹。”姜義說,“沒有主人的燕人連活都找不着,只會餓死。”
原來是這麼回事。
燕貴們佔有着整個燕地所有的工作,想幹活,想憑自己的力氣吃飯,只有去當奴隸。
她一直覺得燕國的現狀太奇怪,太不可思議。現在卻發現不管一個國家多麼讓人無法理解,它能生存下去,就一定有它的生存之道。
燕貴們擁有燕國的一切。它的每一條河流,每一片山坡,每一座森林,每一塊土地。
地裡長的野草、野菜,是屬於主人的。森林裡的鳥,河裡的魚,也都是主人的。
所以普通人既不能靠打獵爲生,也不能自給自足的去種地,哪怕你種出來了,只要那塊地是有主人的,地裡長的東西就都屬於主人。
這樣一來,燕國的平民百姓除了當奴隸根本沒有別的活路。
“那個城叫什麼名字?”姜姬問衛開。
“城門上寫的是白。”他說。
白家的城?
白家現在不知道在投資誰。白貫的妻兒投效了蘆蘆,可問題在於漆四並不是名義上可以爭奪王位的人——白家的人總不能在上有燕王和燕太子的前提下跑去投資漆四。
“我們的煤快到了吧?”她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
蟠兒點頭,“快到了。”
雖然漆四提出了那樣一個要求,但因爲幾個商人就不要這些煤了?顯然不可能。
所以煤還是運來了,衛開也快要去當強盜了。
她看了眼蟠兒。
黃老教他救人,她卻讓他殺人?
什麼時候她也對殺人變得習以爲常了?
“把消息透給這座白城的主人。”她說,“就道,漆四想賣東西給魯人,又怕大王猜忌,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犧牲自家護衛。”
蟠兒轉眼就懂了。
這白家如果真發愁沒機會討好漆四,公主這句話送過去,白家說不定會寧可犧牲自家護衛也要讓漆四這樁買賣完成。
雖然還是要死人,但動手的不是他們了。
衛開愣了,旋即有點感動。他和姜司官對望一眼,都明白公主這是在保護他們。
看這兩人彷彿被觸動的樣子,她有點好笑,又有些悲傷。
雖然換了舉刀的人,但這些商人還是等於死在她的手上了。
別人都能洗乾淨,她不行。
黃老看到蟠兒回來時腳步輕快的樣子就知道有好事,趁着阿布去竈房看人做飯了,他讓蟠兒坐下,問他有什麼開心的事啊?
蟠兒先是說沒有,可臉上的喜意是越來越重的,最後還是忍不住告訴了黃老。
黃老越聽,心裡越沉重,臉上還是欣慰的說:“你看,公主都這麼珍惜你,你以後那些手段也少用。有時不必殺人,事情未必就辦不成。你多想想辦法,我看公主是個有仁心的,她也不喜歡看到死那麼多人。”
“是啊,公主仁慈博愛,她愛我們所有人,就像媽媽一樣。”蟠兒悵然的說。
黃老繼續磨藥,過了一會兒,突然說:“明年是商城的第一次新年,要好好的祭祀一下才行。”
蟠兒啊的一聲驚起,他把這個給忘了!連忙對黃老說一聲:“我出去了,晚飯你們不用等我了!”
然後就跑去找衛始商量祭祀的事了,這個可不能馬虎。
他匆匆離去,阿布聽到腳步聲跑回來說,“要吃飯了,他去幹嘛?”
有什麼事比吃飯還重要?不能等一等?黃老用力的一下下磨着藥,汗水灑下來。
——她也只是個孩子。
——她能愛所有人,誰來愛她?
——既然當人那麼痛苦,就當神吧。
飯擺在案上,衛始和蟠兒卻都顧不上吃。
“祭祀的神廟已經打掃乾淨了。”衛始說,“但我不想讓公主用原來的。”
遼城原本有兩處祭祀的地方,一處是楊家祖墳,一處是誓師的祭臺。
蟠兒道:“我也是這麼想。”
他們都覺得是時候讓公主走到人前了,有什麼比主持新年祭祀更合適讓商城的人認識公主呢?
衛開帶着人走遍了商城附近幾處殘存的城址,找到其中的祭祀之所,把那裡剩下的磚石都給拆下來運回商城。
這是黃老的提議。
黃老道:“此處畢竟還是有原著民在的。用一個他們都能接受的神廟,更有助於他們接受公主的身份。”
神話公主,這是他們共同的心願。
因爲商城並不是公主的封地,而樂城中的大王對公主也沒有多少善意。如何保護公主,保護他們的商城,給公主一個正當的理由來掌管商城呢?
那就是把公主造成神。
神話某人,這對衛始他們是沒什麼問題的,不管是接受起來還是操作起來都透着那麼一股輕車熟路的淡然。
黃老有毅然之色。
蟠兒是一往無前的堅定,還有點興奮。阿布則是真心誠意的相信公主就是神,不是說公主是坐神鳥從天上飛下來的嗎?
姜姬當然發現了周圍的每一個人最近都不太對,她倒是不覺得會有生日驚喜這種東西。不過在聽說他們在建新的神廟用於新年祭祀後,她覺得這樣很好。
“也該讓商城忘了楊家了。”讓這一片土地上的人都忘了楊家,忘得乾乾淨淨。
聽說神廟已經搭好了架子,正在往裡壘磚,而這些磚都是從附近以前的神廟裡拆來的,肯定附有神力,用來蓋神廟一定不會塌。
“……”每當她覺得這個世界在給她無限驚喜的時候,它都會再告訴她,其實還是老樣子。
她看向真心相信用了神廟的磚就不會塌的蟠兒,說不出打擊他的話,道:“……那我去看看吧。”
神廟位於商城西側。衛始徵了兩千個奴隸日夜不停的修建,她看到時,神廟已經初具雛形。
在它的另一邊堆着山一樣的巨大石磚,奴隸們正在把其中碎掉的部分給撿出來,形狀還算完整的就繼續用,只是需要補一下,已經破了一半以上的都會擡出來,放在另一邊重新打磨成小一點的石磚使用。
就算離得遠,她也能看出那些石磚應該都有着很多年的歷史了。它們都很粗糙,全是手工打磨而成。想像一下,在這個世界,在還不會燒磚的時候,要蓋一座神廟,需要先找到一座適合開採石料的山,開採過後,運到此處,把石料一塊塊打磨成磚。只是這樣只怕就要花上很多功夫了。
而且……
她發現這些磚在放上去的時候,真的沒有用粘合劑……
怪不得他們這麼擔心這神廟會不會塌。在更久遠的古代,沒有粘合劑的房子建出來,如果塌了,肯定就是神發怒了。
不過人民充滿智慧
……所以這些磚纔會這麼大,一輛車只能放一塊磚才把它們都運回來。
上回挖磚蓋城牆時不挖這磚,估計是實用性不強。城牆要上要下,這種磚壘上去,外人一攻城,它自己就倒了。而且數量也不夠。
她對這些少說也有七八百年壽命的磚很好奇,不由得走過去看。沒想到黃老也在,他正趴在一塊磚上看上面的花紋,看得聚精匯神。
“黃老,在看什麼?”她過去問,也彎下腰看,好像是一個向上的水花?火花?
黃老看到這個公主來了絲毫不覺得驚訝,就算她不來,他也正想回去就去找她。
他艱難的直起腰,姜姬立刻上前摻扶住他。
看到胳膊上的手,黃老心情複雜,他暗歎一聲,態度突然軟化了,溫柔的指着那花紋說:“公主,我看這應該是本地百姓以前種的糧食。”
姜姬的眼睛瞬間就瞪大了!
她立刻蹲下來湊近細看,黃老這麼一說,她就越看越像了。
楊家對這一片犯的一樁大罪就是他們破壞此地的傳承。
不止是殺光了此地的人,或把這裡的人都變成奴隸那麼簡單。
在沒有文字記載,語言不通的情況下,一地的百姓繁衍生息靠的就是祖祖輩輩口耳相傳的生活習慣。
這裡什麼地方有水?哪裡適合人類居住?哪裡有兇獸?哪裡有毒蛇?
甚至,這裡適合種什麼糧食?有什麼傳統的菜?他們以什麼爲生?等等。
楊家把這一切全抹消了。
到姜姬這裡,用個最簡單的例子,她讓奴隸開完荒了,她不知道接下來讓他們種什麼纔能有收穫!才能適宜本地的氣候,不會有特別的病蟲害。
所以她纔會一開始就打算好了三五年內不指望這裡的地能養活這裡的人,哪怕只養活一半的人。
她也早就有準備可能會花是很長時間,才能找到適合本地的作物,才能摸索着找到種植方法,然後才能開始大面積種植。
誰叫本地已經至少有四十年沒人種過地了。
而她現在連一個出身本地的農民都找不到!
四十年,就算當年那個人一歲了,現在她在奴隸裡也沒看到四十歲以上的人。
就不說改良品種了,先讓她找到本地的作物,再說剩下的問題。沒有第一步,後面就是空中樓閣。
現在卻有了一個按圖索驥的機會!哪怕找出來不是本尊也算是個方向!
“找!”她也不讓人蓋廟了,立刻拓了此圖去找,“神廟附近一定有與這相似的植物!去水邊,還有其他水源充足,或鳥獸多的地方去找。”她說。
她讓衛開帶着他手下所有的兵去找,結果一日夜後,她手中就攢着一把灰青色的乾枝。
它們大概有半人高,杆細,葉窄,頭頂端有對生的花狀物,觸之較硬,原來都是綻開的果殼。
就是看起來不太……不太能結果的樣子。
衛開說:“水邊生了一些,我只讓他們採了這麼多。”他拿出一個小布袋,打開倒出來:“地上有一些這種小穀子,我也讓他們給撿回來了。”
別看這一小把,好像就數千粒,他們的大半時間都用在撿這個上了。
她拿起一撮,發現它們比她見過的最小的穀米還要再小一點,暗紅褐色。
能吃嗎?
“煮一點。”她說。
於是,小鼎拿上來了,柴架起來了,水倒進去,她抓了三分之一放進去。
煮了一會兒,水變紅了點。
她讓人盛出一碗,正準備喝,被蟠兒攔住,“公主,我讓人抓一隻鳥過來。”
鳥被抓過來,餵了它一點煮過的,一夜過去,仍然活蹦亂跳。
“看來是沒毒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當糧食吃。
她讓人把昨晚上那個鼎拿過來,隨即驚訝的發現,鼎中的水,變成了果凍一樣的半固體!
“原來如此……”她嘆道。
這種作物,確實是可以吃的食物,只怕還是神廟用來祭祀神明的食物。
衛始問:“公主,要不要把紅谷都採過來?”
這種作物沒有名字,她就道稱爲紅谷吧。
於是,它就成了紅谷。
“不用。”她說,“明年讓人去看着,看它什麼時候發芽,什麼時候長成,什麼時候結穗,再看看會不會生什麼蟲害。然後取一些種子,在別的地方先試種一下,看看它的適應性如何。是不是需要在多水的環境下才能生長。”她嘆道,“還要看看它到底能不能填飽肚子。”
要是隻能做做果凍,那……她只能用它騙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