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悄悄讓姜義給那幾個被趕出去的少年送一些錢,再幫他們僱個車,不管他們想去哪裡都可以送他們去,如果他們暫時沒有地方去,就在外面找個房子幫他們先安頓下來。
姜義去了,回來後說幾乎所有的少年都選擇回到送他們來的原主人那裡。
她有時會想起《馬克·吐溫》傳裡,關於他解放黑奴卻被黑奴們攻擊的那一幕。
從古至今,哪怕到了現代社會,“奴役”一直沒有離開人類社會,只不過跟以前相比,現代的手段更溫和,馴化人類的方式也更“文明”。
以前,奴隸主們用佔有奴隸的生命來奴役他們;現在,奴隸主們用馴化奴隸的精神來驅使他們。
如果沒有給奴隸找一個出路,他們只會回到熟悉的環境裡,重複以前的人生。
姜姬“忘”了那些少年,因爲她沒有一個更好的出路給他們。
她在摘星宮住了下去,幾天後,姜武帶人離開了。
滿城譁然。
姜武跟姜旦一樣,都是一個很不容易“討好”的人。所以他也被人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神秘的光環。他的離開不亞於老虎下山,於是在發現他真的不在樂城之後,猴子就都跑出來了。
龔獠的呼嚕打得山響,阿黑走進來,看到桌案上已經擺滿了香甜的食物與美酒。
“還叫不醒?”他問。
小侍童委屈的點頭。
阿黑只好上前把龔獠抱起來,抱到了屋外。
細細的雪花靜悄悄的落下,很快就把龔獠給染白了。
他也終於凍醒了。
他打了個大噴嚏,睜開眼睛,渾身發抖,看到阿黑的臉,委屈道:“……黑叔,我不是小孩子了。”
阿黑再把他抱回去,他立刻滾到牀裡裹着皮裘。
“誰叫你叫不起來?”阿黑坐在榻沿上,從侍童手中接過熱湯,“喝一點暖暖。有客人求見。”
龔獠迷茫的往窗外看,黑洞洞的,他指着外面喊:“天還黑着呢!”
有這種客人嗎?
阿黑道:“他不敢在白天登門。”
龔獠立刻清醒了,沉思片刻,讓侍童送來冰冷的清水,他洗漱過後,凍得一邊哆嗦一邊捧着熱茶暖手,“請客人進來吧。”
龔獠雖然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但也能大概猜得出來這人非要半夜登門爲的是什麼。
姜大將軍突然走了,在這之前他半點不知情!還是龔家的人發現後立刻告訴了他,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公主出宮跑到摘星宮去必定不是爲了看她的什麼小情人!
可公主到底知不知道她現在讓姜武離開會有什麼後果?!
她肯定知道!
但她怎麼就這麼大膽呢?!
只是短短兩天,已經有很多人暗地裡給他暗示,或各種試探——他們想試探他是不是打算找幾個幫手來一起分享王權。
他們可以結合在一起,對抗姜武。
呵呵……
他有時不知道是該佩服公主,還是該恐懼她。她好像能看透人心!能看穿所有人!
明明在一年以前,先王剛去世的時候,人們還把公主當成惡人,認爲她會藉着年輕的大王來霸佔魯國,姜武當時只是她的爪牙而已。
但是不知不覺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就是那一個個關於公主的流言開始流傳之後,人們對公主的忌憚漸漸消失了,他們轉而認爲這一切都跟她無關,她最大的功勞就是當年忍辱負重的離開蓮花臺,保存了太子。
然後,計謀是先王定的——哈哈哈!
殺蔣家的是姜武——勉強算對。
公主?哦,她可能就在蓮花臺傳了幾個消息,別的什麼也沒做。
而且她短視、淺薄、無知、貪財、好色。
在大王剛剛繼位以後,她就迫不及待的替自己撈好處,她把自己身邊的人都封了官還不滿足,又要了商城當封地,一個偏遠小城!
她愛財,就欺負大王管不住她,公然收錢賣官;擅自加稅,逼各城在剛交過稅後不到三個月還要再交一次。
相比她而言,大王召見各城公子就顯得深遠得多了。
而這些人給大王送禮,大王只要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她就非貴重之物不取!
龔獠回想起來,正是這些舉動讓樂城的人一邊罵公主,一邊放鬆了對她的警惕,轉而盯着別人了。
現在有多少人還把公主看在眼裡?又有多少人轉而關注起了大王與姜大將軍?
大王繼位以來,除了公主“逼”他做的荒唐舉動之外,唯有兩道國書顯得深謀遠慮。
一是召見各城公子;二就是向鄭王求親。
顯然大王是胸中丘壑的。
而龔獠,他身爲權臣,難道沒有狡兔走狗之憂嗎?
一旦大王成長起來,第一個就是拿他開刀。龔家以前可沒少欺負先王,而先王選龔家做託孤之臣也是有原因的。
一來,蔣家既除,再除龔家,樂城就空了,大王少年繼位,獨木難支。所以先王留下龔家,命他們輔佐大王,一來將功折罪,二來也避免讓魯國再一次遭受重創。
二來,龔家名聲不佳,日後大王長成後真想除掉龔家也不缺理由,更不缺執刀之人。
大王召各城公子前來,難道不是在爲日後除掉龔家做準備嗎?
而龔家如果敢阻止大王召見賢良,那也只會加速龔家的滅亡。
所以,一部分人會看到這個機會,靠近大王。
而另一部分人不願意等大王長成,他們不想浪費時間等待,與其等大王日後與龔家一分高下,何不現在就依附強者呢?
所以,他們來找龔獠了。
龔獠很想問一問公主:你就真的不怕我真的反了你?
不過他思前想後……還真不敢。
要想消滅公主,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暗殺她。
直接幹掉,不留後患。
像什麼把她嫁出去,替魯國賺些好處,這都不行。只要她還活着,她早晚會回來報仇的。
想到這個就讓他後背發寒。
但一旦真的殺了公主,龔家能得到好處嗎?
是公主的支持才讓合陵龔氏能在樂城立足。沒了公主之後,誰來平衡姜氏的亂局?
姜大將軍會怎麼樣?
大王呢?他會像公主支持龔氏一樣也繼續支持龔氏?
要知道大王現在身邊圍的人可不少,而且大王並不是一個可以結盟的人。大家認爲大王高深,不可預測,前一句存疑,後一句是對的。
大王太年輕了,年輕到他不會堅持自己的思想,甚至於他根本沒有思想!
這樣的人,你不知道他會不會上一刻跟你結盟,下一刻又改變主意。
他當然也可以操縱大王,但這意味着龔家會徹底成爲魯國的罪人,人人可誅之。合陵龔氏不是樂城八姓的龔氏,他們父子畢竟已經離開樂城太久了……
冒這麼大的險,得到的好處卻未必比現在更大,那又何必做呢?
在客人進來前,龔獠已經想好了。
他和合陵龔氏,還是站在公主身邊。一個熟悉的合作者比一羣看到姜武離開就以爲什麼都能做的蠢纔要強得多。
莊苑進門後就是一揖,走到龔獠面前,又要行禮,已經被龔獠給止住了,“貴客請坐。”
龔獠不認識莊苑,客氣的聊了兩句後,莊苑掏出雙河城的太守官印,遞給龔獠,起身三拜,然後就哭得一臉淚對龔獠說:“還請大夫救我!”
莊苑已經來了樂城大半年了。
他雖然年年都派人到樂城來送禮,但來送禮的都是他的子侄兄弟,他自己是不用出來的。
所以他對樂城其實是一無所知。往年來送禮的子侄們登的最多的就是蔣、龔兩家的大門,他們認識的也是蔣、龔兩家的舊人。
蔣家沒了。
龔家……換了主人。
所以莊苑來了以後真是兩眼一抹黑,想磕頭都找不着廟門。
但他也不是毫無準備。
他認定想從金溪與金河多開銅是公主的主意,大王的話,整個魯國都是他的,他還年輕,日後金溪與金河的錢都是他的,他着什麼急呢?
只有公主。公主能作威作福的日子也只有大王還沒長大的這幾年,等大王再長大幾歲,或者等大王成親後,有王后在了,公主還能繼續瞞騙大王嗎?
聽說已經有人去鄭國爲大王求親了。
所以公主才這麼急迫。
他想,他只需要找到一個能管得住公主,能約束公主的人就行了。
他從一開始就想找龔大夫。
因爲他也只有三個選擇:龔獠、大王、姜武。
姜武與公主是一丘之貉,狼狽爲奸。
大王年幼,還要仰仗公主與姜武,就算心中對公主不滿,應該也不會爲了雙河城得罪公主。
只剩下龔獠了。
他覺得龔獠跟公主應該是有矛盾的,或者說,龔獠應該跟姜氏一族是對立的。
自古君臣就是冤家。
一邊弱,另一邊自然而然就會變強。
現在的大王跟龔獠相比是弱小的。龔獠難道就不想趁這個機會更進一步?
他不能直接對大王下手,但可以藉着訓斥公主的機會,向大王展示他的厲害,威逼大王,令大王對他臣服。
龔獠覺得莊苑的話說得很動聽,他巧舌如簧,一直說到天都亮了。
如果不是他一直把公主比成一個無知蠢婦的話,龔獠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說服。
教訓大王是爲他好,讓大王學會剋制,不要變成一個濫用王權的大王,最後招致毀滅。
但大王畢竟是大王,傷了大王的顏面不利於日後的君臣相處。
所以不如訓斥公主,既可以讓大王心生警惕,又可以教訓公主,免得她繼續借着大王的名義胡作非爲。
公主畢竟年輕——龔獠挑眉。
她一味的貪財好色,不是長久之福——龔獠掩住嘴。
如今不過小小年紀,就敢染指大王的銅礦,要求大王下令一年之內開十倍之數的銅,其貪婪之心令人觸目驚心!龔獠在心中暗歎,那十倍的銅真讓你開,一年之內你開得出來嗎?蠢貨!這明擺着是引你上鉤的!你好歹開個一半出來拖延一下,也堵堵別人(公主)的嘴!現在好了,你一分不開,還命人停工,自己跑到樂城來告狀,自以爲佔盡道理。
——幹得好!這下金溪與金河要換個主人了。
——嗯,姜大將軍剛好帶着人出去了,接管金溪與金河的人有了。
——雙河城?金溪和金河都有自己的縣令,它們可不是雙河城的屬地。
——莊家要是有膽量帶着雙河城的人馬跑到金溪與金河去跟姜大將軍搶地盤,啊呀呀……
只怕公主都要高興壞了。
前有違抗王令,後有跟姜氏搶銅礦的作爲,莊家不死都不行了。
他們要是能聰明一點,最好的結果就是看着姜大將軍把金溪和金河拿到手裡,這樣還能保存一家性命,雙河城也不會丟。
這樣公主就沒理由連雙河城都收走。
就是不知,公主有沒有算到這一點,想不想放莊家一條生路……
龔獠笑着安慰哭得辛苦賣力的莊苑,“莊公,我都知道,今日就請莊公暫留在此,等我回來再商議。”
天亮了,他要去蓮花臺了,莊苑也不能這麼不識相阻攔龔大夫辦公務,於是從善如流的跟着龔家下人去休息。
龔獠叮囑阿黑:“黑叔,叫人看好他,不許他出去。”
阿黑:“這人的事,你打算告訴公主嗎?”
龔獠笑道:“公主只怕等此人很久了。”他正好去邀功。
阿黑目送龔獠的馬車遠去,站在門前嘀咕了句:“父子倆一個樣,心眼多!”
蓮花臺,摘星樓。
蟠兒說:“莊草此人比莊苑更保守,莊苑要來樂城,他百般阻撓。在莊苑走後,因爲他總是說莊苑此舉不對的話,莊苑之子請示了家中祖母,已經把莊草給關起來了。”
姜姬嗯了一聲,問:“莊苑有幾個兒子?”
蟠兒說:“八個。長子與三子都不想放棄金溪與金河,最小的七子與八子太年幼不懂事。中間的二子、四子、五子、六子都不想管閒事,對長子和三子的事都躲得很遠。”
小城的壞處,就是沒有多少利益可以分享。爲了保證家族的延續,像莊家這樣的家族一直都是長子繼承製,除長子之外的兒子只能當長子的附庸,幾如僕人。
這也造成家族中的兩個極端。中庸者與激進者。
手中的東西太少了,所以一點都不想放棄。
姜姬說:“繼續煽動吧,旁支也找幾個人。莊苑不在,他的兒子難道不該承擔起責任來?真叫別人把金溪和金河從他手中奪走了,他還怎麼當家?怎麼面對族中子弟?怎麼服人呢?”
年輕人,無不盼着一鳴驚人。
蟠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