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路是商人的命脈,它隱秘、安全、財富。商路通常不爲人所知。雖然人人都沿着幾乎是同一條安全的路從這個城市到哪個城市,從一個諸侯國到另一個諸侯國,但每一個商人在哪裡歇腳是不會大張旗鼓的告訴每一個同行的人的。
他們把貨暫時存放在哪裡?
什麼地方是他們心目中的安全屋?可以放心的存放財產、貨物、人手?
就姜姬知道的,每一個商人有時會有好幾個“家”,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娶妻、生子,彷彿融入河流中的水滴一樣不起眼,扮成本地人,這才方便他們做事。
狡兔三窟,但一個商人八窟九窟十窟都有,像刑家這樣世代靠賣糧爲生的家族就更別提了。
姜武審出來的刑家從鄭國到魯國,有不下十個村鎮在爲他們辦事。也就是說,刑家在魯國至少有十個落腳點,這十個落腳點都有刑家商人的小家在,他們在這些地方各有身份,有妻有子,有的甚至在那些村鎮中已經存在了好幾代人,早就成本地人了。
有時她也會感激階級壟斷,士人階級和普通百姓之間猶如天塹般的鴻溝阻礙了這些商人成爲一方霸主,他們最多隻能依附在某一個勢力之下,成爲送錢送物的一隻錢袋子。
在得知這些地點之後,她就授命姜武將他們連根拔起。
至於“罪名”,等人抓了以後再找,也可以根本不找,就這麼先關着,等刑家那邊反應。
雖然刑家商人交待出來的東西讓她有點震驚,但轉念一想,魯商在他國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佈置呢?
這是顯而易見的啊!如果能利用起來,該是多方便的事啊!
所以,她除了建立商城和商路之外,也該親手養一兩個大商人出來纔好辦事。
周平過不幾日就從街上聽說魯王要造一座神女像送給鄭王,以答謝鄭王。
周平失笑,沒料到魯國是這麼迴應的。本來還覺得有些失望,但緊接着就聽說王宮中的魯王又出了一道題。
魯王出題,早就成了魯國一景,甚至周邊列國的士子也都會聞風而動。
這次魯王會出個什麼題呢?
市場中央早就豎起了巨大的紙牘,上面書寫着大王的題目。
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紙牘前還擺着一尊五尺三寸高的神女石像。
石像面容婉約,春眉秀目,直鼻檀口,發似堆雲,行動風流嫋娜,通身一件深衣,細長脖頸,束緊纖腰,不盈一握,手掐蘭花,掌心一捧穀物。
她頭上簪着玉梳籬,耳上佩有三對耳環,頸上戴着十串項鍊,臂上有四對玉瑗,手腕上也有十對玉鐲,每一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腰上有三條寶帶,兩側各有兩枚玉佩。
姜姬看到這個據說是仿着她雕出的石像後有點暈,但也能理解工匠的溢美之心——他幾乎把所有能給她戴上的首飾全以最大限度的可能給戴上了。
市場上圍觀的人都在嘖嘖稱奇。周平擠到前面,仰首去看大王出的什麼題,旁邊一個才識字的小兒正在一字一字慢慢的大聲讀,周圍的大人都含笑的聽他讀。
“以此石像爲基……孤欲造一座高爲十丈的巨像……”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驚呼。
“此像要與小像一般無二……頭部、胸部、雙臂、手、腰部、下肢,其每一部分的尺寸除以小像同部位尺寸而數值相等……”
“得出正確數值者爲勝……爲期二十日……”
小童讀完了,然而周圍的人也驚呆了。
“十丈?!”
“那是多高啊!”
“比城牆還高吧?”
周平已經想到這是造給鄭國的石像了,乍一聽到石像會高十丈,他竟不覺得魯王這回禮輕了。
應該說,這纔是魯王會送的回禮。
等石像送到鄭國,必定會引起諸國震動,鄭魯兩國之前的友誼也會永遠銘記在人們的心裡。
摘星樓裡,姜武好奇的問姜姬:“真造這個十丈的石像嗎?”
“當然要造。”她笑道,“石不比金銀貴重,要讓這石像變得有價值,只能造得大一點。”
姜武不禁也有些嚮往,“不知高十丈的石像是什麼樣,到時我也要到鄭國去看一看。”
姜姬一愣,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這個石像估計是立不起來的。”
她只追求大,就根本沒想過讓它立起來。這麼大,又沒有起重機,怎麼立起來?
魯國只負責把石像的分解部分送到鄭國,立起來這種事,要交給鄭國工匠去辦。
不管立不立得起來,魯國的名聲是已經打響了。
立得起來,這石像是魯人造的;立不起來,魯國名聲更加響亮。
她本以爲給的二十日時間會不夠,結果剛到第九日就有人來揭榜了。
是席五。
席家席五。
姜姬正打算讓他派上用場,結果他耐不住寂寞,自己先跳出來了。
與劉氏兄弟買的答案不同,席五是自己算出來的。
他甚至已經請回石匠,先雕了一隻手出來,等他上殿答題時,也把那隻石手帶了過去。
侍衛們把石手擡上大殿時,姜旦身邊的人都驚呆了。
姜姬得知此事,就把田分叫來讓他複覈席五的答案。
田分也算出來了,但這次他是做爲考官,姜姬禁止他下場答題。
“答案對嗎?”她問田分。
田分點頭道:“與臣算出來的數值一般無二!”
姜姬都有點吃驚了,這讓她想重新考慮席五的位置了。
她不捨得拿他當炮灰使了。
在她原本的計劃中,席五被晾在一旁數年,最後會不惜一切代價求一個機會,而她給他準備的舞臺就是在那些被派到各城去的巡城御史回到家鄉後,他負責去審查他們的工作,誘導、逼壓、刺激,讓那些猶豫的巡城御史們被逼上梁山。
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任務。席五做完這件事後,哪怕他能平平安安回到樂城,日後也可能沒有任何前程可言了。
但這件事也只能由八姓去完成。
只有世家和世家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如果她想讓人去指責世家,只能找一個身份比其更高的世家。
在魯國,還有比八姓更著名的世家嗎?
哪怕席家只剩下席五一人,頭上無片瓦存身,手中無一分餘財,但讓他去挑巡城御史的刺,沒人會覺得他不夠格。
換句話說,這是一個拼祖宗的比賽,誰的祖宗牛b,誰就能站在道理至高點上對其他人指手劃腳,噴糞放屁。
他說的有道理,你聽着;他說的沒道理,你還是要聽着。
姜武的身份不夠,他不是出身世家,他再有權,也只是權。他去了只會適得其反,會讓世人更同情那些被挑刺的世家——被一個這樣的人指着鼻子罵,太可憐了!
世人會轉而同情世家,指責姜氏,指責姜旦放縱義兄,指責姜武放肆無禮。
姜姬要立於不敗之地,只能選席五。
爲了這個,她冷落席五多年,讓他親眼看着一個又一個人越過他來到大王身邊,逼得他越來越急,只能順着她指的路去走。
結果這個她藏了多年,用來對付那些外城世家的王牌,突然揭開面紗,成了她最渴求的數學家、實幹家!
她在心裡大罵,然後又後悔該早早的把世家子弟給捋一遍的,這些有錢有閒的少爺們應該是最有可能鑽研各類稀奇古怪學科的人了,其中說不定就有她急需的人才。
但要想由着她把世家子弟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想用誰就用誰,前題是她先把世家都給打服了。
省得這些人寧願在家中高臥,也不願意聽大王的差遣。
於是這問題又繞回來了。
姜姬對着那隻石手想了一夜,到底捨不得席五這個人才。
她第二天見龔香,笑眯眯的問他:“叔叔,我有個好差事想讓趙家人去辦。”
龔香問:“什麼好差事?”姜姬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通。
龔香就懂了,原來她一直不用席五是因爲這個。他皺眉道:“趙家……只怕不馴。”
席五隻剩他一個了,可以說席五生存的意義就是重振席家,所以公主才能設計他去完成一個不要命的任務,席五幹完之後,圖一個席家名振魯國,再圖一個子孫後代能得大王護佑,這樣犧牲他自己就值了。
沒有這份覺悟的,再怎麼逼都沒用。
“對啊。”姜姬點頭,“所以,趙薈不能活了。”
龔香一怔,旋即明白過來。
她捨不得席五,就要再造一個席五。
他點頭道:“不止他,趙家剩下的人也不能留。”只留一個能用的就行。
趙薈現在住的地方是位於市場附近的一個小院子,前庭緊窄的連跑馬都跑不開,後院別提花園了,他在門□□個箭,靶子要立到牆上去纔夠。
這樣的地方,他現在住着也不覺得難受了。
自從鄭糧送到樂城,他心中的大石就放下了。只要鄭王開始送糧,就意味着鄭王已經扛不住了,他開始從趙轉向魯,打算跟趙絕裂,轉而與魯國爲盟。
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對趙家也是。從此趙家子弟是想回魯也可以,想留在鄭也可以,兩邊爲官都沒關係了。
只等他再想想辦法,替魯王做件事,好洗涮掉趙氏原本的惡名。
下人來報,龔香來訪。
趙薈起身更衣,準備迎客。
龔香跟着下人進來,趙薈迎到門外,拱手道:“稀客,稀客。”
龔香也是一拱手,笑道:“冬日夜寒,特來找你飲酒耍樂!”
兩人從下午喝到天黑,關着門,開着窗賞着月,屋裡燒着小火爐,小火爐上溫着酒,兩人面前都是福菜,也就是仿着鼎食做的燉菜,各種菜、肉、穀物煮一大鍋,吃着又暖和又解饞。
酒至半酣,龔香道出來意,問趙薈可有心回鄭國?趙薈搖頭,“我年紀已經不小了,只求能埋骨家鄉,不打算再去遠地了。”
龔香道:“那趙家子弟中,可有願在鄭王面前爲官的?”
趙薈問:“到底是何事?”龔香道:“大王欲嫁公主入鄭,又擔憂公主在鄭吃苦,所以想在鄭國替公主找幾個幫手。”
趙薈放下酒杯,道:“鄭王已有王后。”
龔香道:“這又有何難?令鄭王遣趙王后歸趙即可!”
趙薈思量片刻,“我王果有此意?”
龔香點頭:“千真萬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