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阿珠。
他記得他有一個哥哥,有爺爺,有父親,有娘。
記憶中每次他叫爹爹時,爺爺就會大笑。
這是他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從來不敢對師父說。
師父說他姓馮,是魯國馮氏。因馮氏有大敵,所以他的家人才會把他送給他,讓他教導他,以圖日後爲馮家報仇。
師父每年都會帶他去一個墳墓前祭拜,他們會在墳前結廬過冬,一直到春天才會離開。
師父很優秀,對他很好。
他們沒有書,師父就口述文章教他背誦,師父對魯國各姓都如數家珍。師父還教他彈琴、作畫、品鑑、弓箭等技藝。
師父雖然對他很冷淡,但他從小都是睡在榻上的,師父卻會睡在地上,不管是在野外還是在城鎮,師父一定會盡力讓他吃最好的東西,穿沒有補丁的乾淨衣服,他的鞋子甚至全是布鞋,一雙草鞋都沒有。
但師父卻很少對他提起父母親人,也不許他提。小時候如果他問起來就會被師父責打。
師父說,這是爲了讓他成長,變成一個堅強的人。
他問過師父仇人是誰,師父一直都沒有告訴他。
師父一直帶着他四處流浪,他雖然是魯人,卻從來沒有回過魯國,連魯話都不會說。他會說鄭話,會說魏音,會說晉語,唯獨不會說魯言。
在他十五歲時,師父替他娶了妻室。他十分喜愛妻子,但是等妻子生下孩子,孩子五歲之後,師父就把他帶走了。
他被師父綁着塞進車裡,流着淚離開了家。
師父說,這是爲了避免讓仇人發現他們,再害了他的妻兒。
他忍耐着思念,只想除掉仇人,好回到妻兒身邊。他甚至已經不再思念魯國馮氏,有了妻兒後,他連爹孃都不再思念了。
但他再也沒有見過妻兒。
師父爲了安慰傷心的他,一年後,又替他娶了一房妻室。他對第二個妻子說,他早有一妻一子,不能與她做夫妻。
這個女子就自盡了。
他悲痛欲絕,對着她的屍首不知磕了幾百個頭也無法挽回。最後他在第二個妻子的孃家替她守孝三年,奉養雙親,直到二老先後離世,他才離開。
他問師父,到底仇人在哪裡?
他已經沒有任何夢想了,唯有仇人……他必須爲馮家報仇,爲自己的生身之地報仇。報仇之後,他就可以平靜的去死了。
他害死了第二個妻子,又怎麼有臉面去見他的妻兒呢?
師父帶他離開晉國,來到了大梁。
之後的十年,師父仍不肯吐露仇人到底是誰,只是不停的帶着他從這裡流浪到那裡。
直到三年前,師父突然假借大梁遺脈之名,意欲造反。
師父通過這十年間交結下的人脈,竟然真的有人願意資助他,給他送錢、送兵馬。
他依稀猜到了什麼,某一日避開衆人問師父:“我馮家的仇人……是不是新帝?”
他雖然從來沒回過魯國,但這麼多年下來也聽了許多關於魯國八姓的傳說。
雖然他聽說的故事中,馮氏早就已經衰落了。其中以龔氏爲首,丁氏、席氏次之,另有孫氏後來者居上。
馮氏已經多年未曾出現在蓮花臺上了。
他猜測他的父親就是馮氏最後一顆明珠:早逝的馮瑄。
據傳馮瑄在蔣氏作亂之氏死在宮中,後來宮變結束後,被大王與摘星公主將屍首還家。
——但是,馮瑄並未娶妻。
他找不到關於自己母親的一絲信息。再說,他明明記得還有一個哥哥。
他還記得,那一天夜裡,一個人進來抱起他,悄悄對他說:“大哥要留下,珠兒替大哥去吧。”
他以爲只是像平時一樣,替爺爺拿書之類的小事,就點點頭,瞌睡着被送出了門。再醒來時已經和師父在車上了,也已經離開家很遠了。
如果馮瑄有妻有長子,不該沒有音訊啊。
——莫非他的母親與大哥也已經離世了?
他猜測過仇人會是蔣氏,甚至會是魯王,或龔氏,但萬萬沒想過會是新帝。
但現在再想一想,當年新帝只是魯王宮中一個公主,雖然一直身處權勢旋渦之中,但因爲是婦人之身,他從來沒有把她計算在內。
如今此女搖身一變做了皇帝,那當年令父親身死的……莫非就是她嗎?
想到此,他就一心一意要去找新帝報仇了。
但他們藏身的營地很快被人攻破了,收留他們的家族被人圍攻,師父讓他一人逃走,代他自盡。
——師父雖讓他冒靈鹿公子之名,卻從來沒讓他出現在人前。
師父頂替了靈鹿公子的身份後,只留下了一句話:“去尋……你娘……”
他來到鳳凰臺,以馮氏後人之名登門求見,意料之外的順利!他見到了大公主,據說是新帝的義姐。
大公主一見到他就大哭,抱住他一個勁的喊“珠兒”。
那帶着口音的聲音讓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原來這就是他娘!
他禁不住流了淚,但淚落下以後,他就想到了:娘做了新帝的大公主後,還會支持他爲父報仇嗎?
娘問他有沒有回家見過兄長與小弟。
“我還有個弟弟?”他坐在寬敞明亮的室內,身邊還有幾個據說是他的侄女的女孩子。
“當年你突然不見了,我怎麼問……他們都不肯告訴我!”姜谷想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她擦乾淨眼淚,平靜下來接着說:“然後就有了你弟弟。等他生下來後不久……你大哥就去世了。”
馮珠大驚失色:“大哥已經死了?!”
姜谷此時才發現馮珠好像誤會了什麼,想他可能小時候就離開了家,這才記錯了——再說小時候他也總把馮瑄認成爹。她連忙解釋:“你還有一個大哥,乃是你父親前室所出。與你同胞所生的兄長還在呢。”
馮珠聽了一晚上家中的故事,如飢似渴。
但天明後,宮中侍人來傳話,道陛下想見一見馮珠,他才突然想起……
他還要報仇。
但昨晚上一整夜聽娘說家裡的事,他覺得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也不像師父說的那樣。
——娘是恨着馮家的。
馮家待娘並不好。
他以爲是爹的人其實是他的大哥。他以爲是爺爺的人,其實是他的父親。
甚至師父,娘也知道,說是家中世僕之子,馮家所收的義子。
“馮家待他不薄!我還親手做過飯給他吃!竟然是他將他偷走!早知道我就在給他的餅裡下毒!”姜谷坐在車上恨恨地說。
馮珠想說話,又把話給嚥了回去了。
他看到孃的手。
從昨天見到他起,娘就一直拉着他的手。孃的手上全是褐色的斑。
……娘已經老了。
而且娘是馮家主人,還是魯王義姐,她要怎麼責罵馮家一個義子都是可以的。
他雖然一直覺得師父對他很好,但見到娘和侄女之後……不,早在更早之前,他有妻兒之後他就發覺了。
師父並不愛他。
甚至是在仇恨他。
他以前以爲這只是師父過於嚴厲。
但今日得知了孃的身份後他就懂了。在師父看起來,他也是仇人的孩子吧?
……陛下殺馮瑄之事應該是真的。
因爲就在大哥的屍首從蓮花臺被送回來後,娘在馮家就過得不好了。娘說剛辦完大哥的喪事,她就再也沒見過他的兄弟,直到幾年後,她纔在暗處偷看到了他的二哥與三弟。二哥還記得她,三弟卻已經不記得她了。
娘因此而非常的恨馮家。
但現在二哥和三弟都不在鳳凰臺。
二哥和三弟因爲姓馮,可能也是顧忌着馮家與陛下的仇恨,纔不肯到鳳凰臺來,要留在魯國重新振興馮氏。
……他希望他能回到魯國見一見他的兄弟。
只要能再看一眼兄弟,他就死而無憾了。
孃的馬車輕輕鬆鬆的就進了鳳凰臺,不必下馬車,馬車徑直將他們送到了陛下的宮室前。
他也無比順利的見到了陛下。
但被陛下看的第一眼,他就悚然發覺……陛下不是娘!陛下對他沒有感情。他甚至覺得她看穿了他。
因爲在這之後,陛下就藉口要讓他考試,把娘趕走了。
陛下身邊的大人們也都平靜得很,坐着一動不動,全都審視着他。
這讓他心中的憤怒也一層層堆積起來!
——他不知道他在憤怒什麼!
——但他不停的回憶起從小時候起,他每一天都不敢懈怠!學習一切,時刻記着馮家的大仇!
——他小時候想報了大仇就可以回家了。
——他娶妻後想,報了仇就可以帶妻兒回家了。
——他離開妻子時想,報了仇就可以回來找妻兒了!
——他沒有一刻不再想着報仇!
姜姬看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像一個粗糙的馮瑄。
她其實已經不太記得馮瑄的長相了。
現在看到馮珠,又覺得像,又覺得不像;看眉毛眼睛像,看鼻子嘴又不像。
氣質也不對,說話也不對。
“你來幹什麼?”她問。
“爲馮家報仇!!”馮珠衝了上來。
——大概有一點是像的。
——他像年輕的馮瑄。
——不是那個疲憊的、蒼老的、茫然的馮瑄。而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他騎着快馬,意氣風發,連未來的魯王都不放在眼裡,捉弄蔣偉與龔獠。
從他身上,她學的第一樣東西其實是:不馴。
這不是一個等級森嚴的世界。
這讓她的膽子更大了一點。
有那麼一刻,她恍惚了。
但再回神就看到馮珠早就被旁邊的孫菲和王姻拿下了,兩人都沒客氣,兩柄劍都紮紮實實的捅到了馮珠身上,一個在側腹,一個在大腿。
她皺眉哎呀了一聲。
側腹的傷可不好治。
只好匆匆傳來御醫。
然後命人先將姜谷送到別處好生安撫,別讓她再闖過來。
御醫來了以後,一番診視後——她也是第一次見,原來內傷的診視方法是:用刀將傷口切大點,讓一個手小的御醫把手伸進去摸內臟好檢查有沒有地方出血。
姜姬:“……”
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這真的……大概……可能是最有效的手段了吧?
她當時就有點頭暈。
御醫摸完之後舉着血淋淋的手說:“似乎沒有出血。應該能治。”然後把傷口縫起來——留了個小口,以備有膿時可以吸出來。
姜姬:“……”
她事後悄悄問御醫,這樣的傷一般能有幾成存活率?御醫說肚子裡如果有出血的話,大概率是死定了,但上回有一個出了血也活下來了,說明還是有可能會活的;如果沒有出血的話,十個人裡會有兩個命硬能扛過來。
總之不太樂觀。
已經這樣了,姜姬只好親自去見姜谷,慢慢把事情告訴她。
她親眼看到姜谷的神情從歡喜到崩潰,然後發瘋般衝出來,她只好一路跟在後面,心中不安,以爲又要失去一個姐姐了。
結果姜谷到了馮珠那裡就要給馮珠改姓。
“從此後你就姓姜!不許再姓馮!”姜谷在“姜珠”的牀榻前把馮家祖宗八百代都咒完了,還當即叫她的從人進來,讓從人立刻、馬上派人回魯洲,把馮理和馮班都叫來。
她要給這兩個兒子也改姓!
“我早就該給你們改姓了!以後都跟我姓姜!不許你們再姓馮!你們纔不是馮家人!你們都是我生的!是我的兒子!!”
姜姬在一旁都看愣了。
姜谷繼續大怒,怒完就哭,邊哭邊照顧躺倒的“姜珠”,然後在空閒時繼續罵馮家。
姜姬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來了就聽侍人給她“告密”。
姜谷昨晚上氣到極致——因爲聽御醫說姜珠這傷十有八九活不下來,活下來是命硬。
她又派一個從人回去,要人回魯洲把馮家祖墳給推了。
姜姬:“……”
她也是沒想到,印象中溫柔怯懦的姜谷竟然現在這麼“霸道”?“強勢”?
人,適應權力的速度總是飛快。
昨天“遇刺”的消息瞞着。今天王姻和孫菲都覺得可以放出去試探一下鳳凰臺下的反應。
他們懷疑“姜珠”不是一個人,身後可能還有指使。人現在躺着不能審,顯然陛下也不打算審,那就只能引蛇出洞了。
爲免走漏風聲,所以誰都沒說。
於是,刺客的消息傳出去後。
一刻內,毛昭氣喘吁吁的來了。還犯了禁:他奪了一匹馬騎上跑進來了。
風迎燕第二。臉白得像死人,神情也像死人。他在宮外,算是跑得最快的了。
龔香第三。
姜姬一見到他就啊了一聲,推孫菲和王姻出去送死。
——忘了先把龔香叫進來了!
龔香見到她好好的,就一聲不吭的坐下來,掃了一圈人:不說話,就看着你們。
姜姬掩袖裝死。
跟着黃公和徐公也來了,兩個老頭顯然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姜姬沒辦法,只好起身給這三個老頭賠罪認錯。
但在場的人都沒去管她沒通知到位嚇了他們一跳,而是在議論“刺客是誰?”
“刺客人在哪裡?”
“刺客可經過審問?”
姜姬繼續裝死。
姜珠那個樣子一看就是被洗腦了,再聽姜谷說,那麼小就被馮家一個死忠的僕人帶走教育,被灌輸什麼都不奇怪。何況他現在能不能活下去還不知道,她也沒那麼急切非要現在去審人。
龔香、徐公、黃鬆年、風迎燕看了周圍一圈,最後目光都集中在了姜姬——座下的王姻和孫菲身上了。
知道陛下是不會說的,只好找你們倆開刀了。
但王姻性情奸滑,孫菲智謀不俗,兩人的嘴都不好撬。
不過,雖然不能交出刺客本人,但刺客的來歷卻是可以說的。一五一十倒出來之後,龔香先皺眉:“馮氏已亡,想是餘孽。某這就命人回魯洲一查,必將馮氏剷除殆盡!”
姜姬搖頭:“馮氏乃蓮花臺八姓,不應剷除。”
旁邊一個侍人裝作不經意地開口:“可大公主不是已經派人回去了嗎?馮家兩子改姓,哪裡還有子孫呢?”
姜姬一眼瞪過去,侍人掩口做驚訝狀:“是某失言了,告退,告退。”倒退着溜了!
龔香讚道:“大公主果決!”然後跟在座的人解釋姜谷是現存馮家兩個後代的娘,她的話最大,她替兩子改姓後,馮家就只餘在外的旁支了。
姜姬心道:你還不知道她派人回去挖墳呢。
孫菲道:“馮氏早無氣候,各地旁支也不見有才之人。這刺客……想必應該是一人所爲。”如果馮家當真對陛下有這麼深的仇恨,早應該去報仇了啊。別的不說,姜谷在蓮花臺帶着馮理和馮班生活可是從沒隱姓瞞名,如果真是許多人在等着替馮家報仇,那怎麼不恨姜谷和馮理、馮班呢?
而且,替馮家報仇並沒有太大的利益可圖。所以應該是不可能聚集許多人持續這麼多年等着報仇的。
現在會早出來,應該是因爲陛下成了陛下。替馮家報仇和謀刺陛下放在一起,後者有更吸引人的利益。
所以,刺客可能只有一個——還可能是個被從小利用的傻子。他的背後應該另有支持者。
姜姬放出被刺消息後,鳳凰臺就緊閉城門開始搜查。其中各式小屑小抓了不少,還真沒有一個疑似與姜珠合謀的。
不過倒是找到了姜珠從哪裡來。於是一路索驥而去,終於找到了江北,找到了當時靈鹿公子的舊事,以及在此事中插了一手的幾個不死心的世家。
這回徐公和黃公都贊成對江北再下一次手。北人不馴的說法也從此流傳開來。
經過又一重清洗後,江北各城中已少見百年以上的世家。
從此,江北歸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