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長。
毛昭已經帶着他的弟子繪製今年的星像圖了。這都是要存檔放在宮中,留傳後世的。
姜姬已經把少司的權力還給了毛昭,不再限制他在宮中的走動。
毛昭的“復活”讓鳳凰臺的舊世家如同打了一針興奮劑,毛昭瞬間如同成了他們的領頭人!帶來希望的人!
等等。
姜姬也“放縱”了毛昭,不去管他和舊世家的交流越來越密切。
與其說她相信毛昭,不如說她相信舊世家根本掀不起什麼風浪。
當然,她對毛昭也有一定的信任了,她相信他的理性會告訴他什麼選擇是最好的。
毛昭畫的星象圖要與今年所有的天氣進行對應,換句話說,有壞事,天上的某顆星應該有預兆;有好事,天上也應該出點特別的現象。
姜姬才知道他們就是這麼幹的。
怪不得史書中凡是出個什麼人物,必有不凡的星象對應。
毛昭還寫了一本讓她驚訝的……東西。
他詳細記錄了前三年的旱情,並且,把旱災算到樑帝頭上了。
也就是說,他非常誠實的把他的頂頭上司給罵了。
如果留傳後世,相信會變成不畏強權的證明!
他說爲什麼天下出現大旱呢?
因爲皇帝無德。
爲什麼死了那麼多百姓,戰亂四起呢?
因爲皇帝沒有好好治理國家。
因爲有前兩項原因,所以他奏請皇帝遜位。
姜姬:……
幸虧皇帝是個傻子還不在鳳凰臺。不然這本奏表遞上去,那就真是不要腦袋了。
毛昭寫完這篇“忠言直諫”的文章後就光明正大的送給諸君賞閱。
黃鬆年是副相,看過後也寫了一篇文章,意在駁斥。
但他的駁斥看完後更讓人覺得皇帝該退位了。
黃鬆年先說毛昭雖然言有不敬,但這也是他的職責所在。他身負記載天象之責,不能怪他。
天象說明皇帝無德,他也是如實敘述,不然難道要他在文章中說假話嗎?那就不配當個文化人了!
然後,他又痛苦的陳述了一遍近年來發生的亂相。
首先,朝陽公主亂政,誅殺花千降。
——老頭子還是向着自己人的。花千降被朝陽找藉口砍了,肯定讓所有的世家都不舒服,抓到機會就要給花千降翻案。
姜姬看到這裡就笑了,指給三寶和姜武看,給他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姜武皺眉:“此人不馴。”
他治軍時可不許有人陽奉陰違。如果敢有人這麼幹,早就被他給砍了。
三寶也覺得黃鬆年不好。
姜姬:“他有自己的立場。他跟花千降是一樣的啊,所以他也會擔心如果他不反對,那有一天他會和花千降一個下場。”
哪怕他現在願意聽她的話,也不代表着他就能不畏生死了。
他不但要保自己的性命與富貴,要保他全家子孫後代的性命與富貴,還要保和他處在同一個階層的所有人的利益。
不過,他知道該怎麼做。他和毛昭一樣,爲了保存世家的一線生機,願意除掉大梁皇帝來向她證明他們的決心。
敢這麼幹,算是不要自己的身後之名了。
黃鬆年就接着寫,朝陽公主亂政,乃是皇帝的過失。
死的不止一個花千降,還有陶然,這兩條重臣的性命都要算在皇帝的頭上。
皇帝無能啊!
他跟着話鋒一轉,說,皇帝無能其實也不能怪他。
他之所以無能是有原因的,有苦衷的。
乃是“不堪行事”,“無知覺”,“無知識”,“行無方”。
一個人,沒辦法做事,沒有感覺,眼耳口鼻都沒感覺,六識五覺都沒有,沒有意識,什麼也不知道,做什麼都亂七八糟的胡來。
這樣的一個人,你讓他當皇帝,明辨事非,賞賢罰惡,當天下第一的明智之人,這就太難爲他了。
黃鬆年跟着悲嘆,皇帝如此,乃是天下人都該哭的事啊。
他就已經日夜哭泣了。
他雖然沒明寫皇帝是傻子,但看完的人誰還不懂嗎?
皇帝真是傻子。
傻子能當皇帝嗎?
當然不能。
所以毛昭說的是對的,皇帝確實該遜位。
黃鬆年不止是自己開口,他還讓他家的人都開口了。
黃家最近本來就每天都召開三五七八場文會,不管是姓黃的本家還是不姓黃的弟子都沒閒着。不但聚集了許多人,還替黃家打響了名氣,在被魯人包圍的鳳凰臺給舊世家子弟一些安全感。
所以現在黃鬆年本人開口說皇帝該遜位,底下的徒子徒孫們都跟着喊:是!皇帝該遜位了!
頓時半個鳳凰臺的人都開始議論皇帝因爲什麼該遜位,他該怎麼遜位的問題。
剩下半個鳳凰臺的人在白哥的領導下也開始議論此事。
白哥這次回來以後從來沒借着徐公弟子的名號說過一句話,他突然出現,號召力不是一般的強!
他借徐公之名開文會——徐家下人不許他這偷書賊進去。
他就在徐家家門口開文會,本人就坐在徐家門前臺階上。
徐家下人拿這個小兔崽子沒辦法。
白哥接着黃鬆年的棒,先哭天下百姓,哭得肝腸寸斷,引起許多共鳴。
皇帝,你怎麼能是個傻子呢?
這真的是一件很讓人痛心的事情。
他沒說別的,先這麼哭,就把什麼事都給幹完了。
他帶着頭細數五十年前起大梁都發生過什麼糟心的事,數完都算在樑帝頭上。
天上打雷了,地上下雨了,水淹了,乾旱了,有蟲災了,發生疫病了。
都是皇帝的錯!
他還挺有心機,把徐公在的時候辦的幾樁頗有些引人垢病的事也都趁機扯出來重新議論一遍。也全都栽樑帝頭上了。
誰叫皇帝是傻子呢?
皇帝是傻子,底下的臣子辦錯事多正常?所以所有恨徐公的人都不該恨徐公,應該恨這個傻子皇帝啊。
世家最近幾年倒黴的挺多的,哪一家都不少死人,姻親故舊什麼的,也有不少都是全家倒黴,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現在想起來,全是血淚。
算在誰頭上呢?
傻子皇帝!
以前沒人把罪過怪在皇帝頭上。怪朝陽,怪徐公都不會怪皇帝。
現在大家彷彿都解了禁,對着皇帝大加鞭笞起來。
一下子就找出瞭如山如海般的罪狀,個個都夠皇帝遜位的了。
偶然有一二清明之人發聲:皇帝遜位可以,誰當皇帝呢?
但這種清明之聲很快就淹沒在諸多對皇帝的抱怨之中。
姜姬和魯人都沒有出聲。龔香和王姻在這場針對皇帝的戰役中一直都袖手旁觀。
從秋到冬,經冬過春。
春回大地之時,河谷雲青蘭帶兵出城了。
從去年秋天到現在,以李非爲首的義軍一直包圍河谷,時不時的襲擾。
雲青蘭困守河谷,爲了保證他和他的兵不會餓死,他搶光了在慶國的所有城池,殺人無數。
那十九座城忍無可忍之餘,與河谷之外的義軍聯手,裡應外合,共殺雲青蘭。
雲青蘭料敵在先,竟在這之前搶先動手,帶兵衝破義軍包圍,逃出了河谷。
義軍緊追其後,不肯放過雲青蘭。
讓義軍中人想不通的是,雲賊沒往別的地方跑,而是跑向鳳凰臺。
千里荒野,渺無人跡。
數千人散落在這裡,或躺或坐,正在休息。
他們沒有鞋,手中卻有劍,沒有衣服,身上卻穿着藤甲。
他們不像兵,更像匪。
雲青蘭站在高處,前面還什麼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裡有鳳凰臺,鳳凰臺裡有安樂公主。
徐公對他說:“大王,現在情勢危急,大王可有良策?”
他哪裡有良策?糧食已經吃完了,他只剩下約五六千一直跟隨他的親兵。他想不通,諾大的一個河谷,二十二座城,怎麼會養不活他和他的人呢?
其中必有奸細!
那些人必是心中不肯服他,纔在背地裡搞鬼!
徐公道:“大王,現在唯一能救大王的只有公主了!”
“公主對大王情深似海。只要大王躲到公主身邊去,公主一定能保護大王!”
雲青蘭卻猶豫起來,“我如今老朽不堪,不及那靈武公子貌美,公主一見我,可會失望?”
他現在還能獲得公主的芳心嗎?
徐公:“難道大王連公主也信不過了嗎?”
怎麼會呢?
公主那麼愛他!
雲青蘭決心迎娶公主!只要公主看到他的決心,就會相信他,他也就不必再害怕什麼靈武公子了!
他殺了朝陽,轉而帶兵出城。
他本想帶上徐公和皇帝,但現在人人都知道皇帝是個傻子,帶上這樣一個人,真的會有用嗎?
徐公勸他:“皇帝乃天生癡兒,我以前一意隱瞞此事,就是知道被天下人知道了就完了。現在既然世人都知道這件事了,這個皇帝也是一個笑話。”
他道:“我替大王獻一計。大王不如就將皇帝留下,將皇帝留給義軍去發愁吧!我替這個傻子皇帝發愁了半輩子,現在也該輪到別人去發愁了!看他們是願意繼續供着個傻子皇帝還是有別的辦法!我願隨大王出征!”
雲青蘭也覺得將這無用的皇帝留下拖延義軍的腳步正好。這些義軍打着義字旗,看他們要如何對皇帝吧。
但當他要走的時候,卻四處都找不到徐公等人!氣得他怒髮衝冠!
但他沒有時間了,只好在王家匆匆放了一把火,帶着人跑了。
現在,只要他到了鳳凰臺,就沒事了!
他振奮起來,叫士兵們都起來!繼續出發!
霍九弈一步不肯放鬆,緊緊追在後面。
他不知公主的計劃,但現在既然雲青蘭出來了,他就不能讓雲青蘭跑掉!
前面就是公主城了!公主不可能放雲青蘭進城!他必須要在城外就解決掉他!
樑,末帝二十一年春,慶王雲氏殆於神女城外八十里,身中數十箭,哀哀不絕,如鹿如雁。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