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強由於不夠“白”,從一開始就跟丁善和丁培的待遇完全不同。
這兩人坐車,他被草草放在車轅後,吃風吞土。
這兩人有水有飯,他一天也喝不到一口水。原來還擔心五穀輪迴的問題,兩天後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
沒進城前他就被塞進了護衛羣中,顯然,他們要一起被脫了衣服綁成一排送去當奴隸賣掉。還是丁培和丁善又罵又哭才把他“救”了回來,看在兩個“美人”兄弟的份上,他才得以跟兄弟們一起進城。
婦孺要被帶走時,這二人如法炮製,哭的人哭得更加狂放——他看丁善最後都是乾嚎了,哭了幾天,也該哭不出來了。
罵的也辭窮了,丁培讀的書雖多,但罵文人跟罵庶民不同,罵得不夠土,人家聽不懂。
終於,他們進了一個大宅子,丁善和丁培被帶走見客了,他被放在了廊下,跟馬車栓在一起。
丁強坐在地上,人還是很淡定的。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誤會。不管那個貴女還是貴婦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丁善與丁培肯定不合格!
半個時辰後,一個小童帶着兩個護衛把他解下,帶到一個室內,鬆綁,上茶,小童還問他要不要水洗一下臉上的塵土。
丁強:“……”他小看丁善和丁培了!
會是誰呢?
如果論姿色,他認爲丁善和丁培其實都不如他,但一定要在這兩兄弟中分個勝負,丁善其實比丁培的氣質更溫潤一些,更像一位謙謙君子。
他要了水洗臉,洗臉,簡單把頭髮上的塵土抹去,重新梳頭,如果不是包袱不在這裡,他還想換一件衣服。
等他從角屋裡出來,看到丁善坐在那裡正在牛飲茶水。
丁強:“……”
他小看丁培了!!
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對女人這麼有辦法!實在看不出來!
……不過,也可能那個貴婦的年紀大了,喜歡少年。丁培雖然兒子都有了,但性情幼稚,說不定剛好投了那貴婦的脾氣呢?
丁善灌茶灌得像懷胎五月,雙腿大敞的坐在地上,雙臂支在身後,發出喟嘆:“渴死我了!”
看到丁強神色複雜的回來了,立刻坐好,急切的問:“七弟,我娘他們在哪裡?”
丁強搖頭,嘆氣,“不知道。”不過可能也被商人賣了吧,他道:“等明天阿培回來……”看他能不能討得那人歡心,希望能來得及救人。
丁善卻道:“我看阿培認識那人……不是不是,是那人認識阿培。”
丁強嚇了一跳:“什麼?”
丁培重新沐浴更衣,四五個侍從重新進來,把他從頭到腳搓了一遍,指縫髮根都一一檢看,這一折騰就到了晚上,嚇得丁培連飯都吃不下,死活想像不出摘星公主現在是什麼模樣,說實話當年那次相見,他也沒敢仔細打量公主,到現在早忘得乾乾淨淨了,唯一記得的好像是……公主的容貌並不如何出衆……
不過不管她長什麼樣,她是摘星公主,所以現在他在這裡,是他坐臥不安,是他食不知味,而不是一個女人。
丁培苦澀的嘆了一口氣,開始攪盡腦汁去回憶當年讀書時記下的那幾首情歌……到時見了公主,他該如何讚美才能打動她呢?
如果丁強和丁善在這裡就好了……他們兩個好像都比他對女人更有辦法。
一晚過去,丁強和丁善身邊又多了一個小男孩,是丁培的幼子,還未起大名,小名胖墩,胖墩並不胖,瘦小枯乾不長肉,從一歲時就細胳膊細腿大腦袋,丁培在他小時候常擔心孩子養不大,所以直到現在他都還在喝奶孃的奶。
丁培之妻在他執意帶家人離開婦方時,歸家了。
胖墩昨天受驚過度,因爲他和其他幾個年齡差不多的男孩被一起帶走,在露天脫衣被人查看,然後纔去洗澡,他因爲身上沒蝨子所以不用剃光頭,當時就有人被按住剃了頭。他們還被按住灌了藥。
“什麼藥?”丁強一聽就很緊張!
胖墩抽噎着哭,“他們、他們說是我們肚子裡有蟲子,要喝藥把蟲子拉出來,我剛纔來之前纔看過屎,我的屎裡沒有蟲。”
丁善放下手中的碗,他吃不下了……
胖墩吃飯,吃完先問奶孃,他想喝奶孃的奶了。
丁強哄着他再喝一碗稀粥。他喝得撐了,想起爹了,平時他來見爹,爹都是跟七叔他們在一起的。
“爹呢?”
對着稚子,丁強和丁善都有點……說不出口。
你爹……
“你爹沒事。”丁強含糊道。
“哦。”胖墩有個好習慣,不求甚解。丁培教他讀書時就常常氣吐血,因爲這小子聽不懂也不問!每回都是他再次查問時,問他爲什麼不會?昨天才講過!胖墩一臉誠實的說:“我昨天就不懂。”
丁培氣得眼前發暈:“不懂你爲什麼不問?”
“因爲爹你說下課了。”
……
所以現在丁強強行給個解釋,胖墩就接受了。
丁強欣慰的摸着胖墩的大腦殼,覺得這孩子真懂事!
不過他也不是說瞎話,不過就是出賣一下美色,肯定不會有事,昨晚上他們兄弟倆都睡得很好。
三人吃完早飯,閒坐無事,便尋人要一副棋來做樂,一直下棋下到下午,丁培回來了。
他腳下虛浮,眼眶青黑,一臉菜色。
丁強搶下臺階扶他,上下打量,安慰他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做小女兒態。”
“……啊?”丁培反應不過來,他剛見了公主,身心俱疲,還有許多事要跟兩個兄弟說,心中一團亂麻。
回到屋裡,看到胖墩,丁培神色劇變,眼中竟然隱現淚花。
丁強頓時明白了,逼問他:“你答應了什麼?”這是把自己兒子當成買路錢了嗎?
丁培深深一嘆,招手讓丁強和丁善都坐下,道:“此間主人,與我丁家也算有些淵源了。”
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通,丁強和丁善都沉默了。
以丁家當日所爲,這個公主就是把丁家上下全屠了都不能說她不對。畢竟她顏面受損不說,他們還幾乎把姜大將軍給害了。
現在他們落到人家手裡,也算天理昭然。
“……”丁強沉默一會兒,問:“公主有何事吩咐我等?”
事已至此,與其糾纏過去的是非,不如先度過眼下的危機。
摘星公主是想怎麼處置他們呢?
丁培昨晚枯等一晚,也沒等到把他“抓”過去的侍人,等到天亮,他等來了早飯,也等來了公主的召見。
見到公主,他準備了一晚的詩歌全都派不上用場,顯然公主對他沒興趣,對跟他說話也沒興趣,見他過去就說了兩件事:第一,包括他在內的丁家男丁有一個算一個,願意替她做事就可以去做事,不願意去做事就去牢裡蹲着。
公主是非常客氣的說出這兩個選擇的,還體貼的告訴他牢裡有人照顧,一天一頓飯一頓水,如果逢到需要人手的時候,他們可能會被帶走修修路啊,背背磚啊等等。
做事嘛也很簡單,小孩子——比如丁培的兒子胖墩,可以來幫她抄一些文書,做個侍童。
丁培呢,可能會辛苦一點,但不會故意折辱他們。
只要丁家男丁都順從聽話,女眷們也不會受罪。如果丁培想坐牢,男女一起坐牢;如果丁培想幹活,男女一起幹活。
丁培問女眷幹什麼活?侍候公主嗎?
這也不算難堪……
公主搖頭,道她有兩千侍女,需要幾個女使統管,免得她們淘氣。
丁培險些以爲公主是不會數數,兩千?!
丁培就替家中女眷答應了下來。
公主很滿意。
然後他就被人請出來了。
從他進去到出來,前後不過一刻鐘。
“你把全家都賣了。”丁強聽完感嘆。
丁培頓時臉色慘白。
丁善馬上罵丁強:“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培的氣性!還亂說話!”
丁強嘆了幾聲,上前扶住丁培,“已經這樣了,後悔也沒用。我等就認命吧。”
丁培回來後沒多久就有人來叫他們,顯然,是要將他們帶走的。胖墩跟他們去的地方不一樣,是一個一臉好奇的小童來領他。
丁培牽着胖墩的手,抖着不肯放開。
小童機靈的說:“你送他去嘛,不親眼安頓好他,你也放不下心啊。”
丁培受驚過度,見到小童如此寬容,立刻就是一揖,“多謝小公子!多謝!”
小童上前牽着胖墩的另一隻手,兩人一蹦一跳的走。
小童問胖墩:“你叫什麼名字?你幾歲了?你怎麼這麼瘦啊?”
丁培跟在後面,認出這個小童身上穿着打扮跟今日在公主身邊見到的小童一樣,可這童兒舉止恣意,不像僕人,倒比胖墩更像個小公子。
小童跟胖墩說:“你到了那邊就跟我一起,晚上我們一起睡,吃飯我都叫着你,你喜歡吃什麼啊?”
胖墩對吃還是很感興趣的,他愛吃糖。
小童點點頭,小聲說:“我也愛吃!我還愛吃黃金餅!等到公主吃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等着!公主會分給我們吃的!”
到了滄海樓,小童就不跑了,拉着胖墩在臺階前站定,整衣整冠,還教胖墩把氣喘均,然後一會兒怎麼走,怎麼說話,怎麼回話,怎麼應對,都一一教給他。
他說完,胖墩沒反應,就看着他。
丁培心急,想着胖墩可別現在又犯毛病!正想上前教他,小童說:“聽懂了就點頭,不懂就搖頭。”
胖墩搖頭。
“哪裡不懂?”小童又說了一遍,說一個就問他,“這個懂不懂?懂就點頭,不懂就搖頭。”
丁培都看呆了。
胖墩是進門回話這裡不懂,小童也不再教,就告訴他:“一會兒我怎麼說,你就跟着學,我會說慢一點。”
丁培看到這一幕,突然不那麼擔心了。
姜姬聽到通報,就讓他們進來了。看到丁培跟在後面,道:“正好,一會兒你跟着龍涎走。”
丁培就看到公主東側第五位上坐着一個美男子,雖然不及姜司官,但此人的容貌也遠勝過他。
看來之前以爲公主有意“強迫”他,是他想太多了……
丁培度着此人的座次,不敢坐下來,只敢站着。那個小童倒是把胖墩領過去了。
姜姬一看到這個孩子就嚇了一跳,怎麼像流民的小孩?她詫異的看了眼丁培,倒覺得不可能是他故意不好好養孩子,難道是孩子身體不好?那這樣的話,就不好叫他幹活了。
她問丁培:“此子是不是早產之子?從小身體就不好。”
丁培沒料到公主看到胖墩不考他學識,不教他聽話,先問身體。
他誠實的搖頭:“不,犬子出生時還好,一歲以後才慢慢變瘦的,之後就再也沒養好。”想到這裡,他就很難過。就算這樣,爲了大家,他在公主要他兒子的時候,他也把兒子送出去了……
“他現在幾歲?”
丁培道:“五歲半了。”
看起來像三歲的。
姜姬想了一下,讓丁培出去,再讓小童請黃老來。
丁培心驚膽跳的,可他站在外面,聽不到裡面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見一個老翁匆匆而來。
黃老進來時,正聽到公主在問那個小孩子昨天吃的什麼,想吃什麼,平時能吃多少東西等等。
他一聽之下,再看那個孩子,也不由得皺起了眉。
姜姬看到他,道:“黃老快來。這孩子五歲大,身量看着才三歲,可他平時吃喝不少,就是不長在自己身上。”這是丁培之子,不是鄉野間打滾的孩子,不太會是寄生蟲吧。她擔心是腸道吸收的問題。
黃老忙道:“等老夫來看。”
丁培突然聽到了胖墩在裡面唱兒歌,玩遊戲的聲音。
……難道公主把他趕出去是爲了找胖墩玩遊戲?
還是公主在殿中藏了個孩子?
想起傳言,丁培渾身冰涼!
記得有人說過,大王將公主趕走其實是幌子,目的是爲了藏起小公子,怕小公子被人殘害。
不然,爲何到現在都不見小公子呢?雖有傳言說是死了,可屍體呢?爲何不見下葬?墓呢?
一時腦中轉了七八個念頭,一時恐懼,一時興奮!正自出神,剛纔那個老翁出來,喊他進去,“你來,我有事要問你。”
黃老剛纔陪胖墩玩了一會兒,覺得胖墩挺健康的,除了瘦。公主說這個孩子是士人之子,平時有僕人照料,衣着食物都該是乾淨的,不太可能會是蟲子吧?
黃老道:“那可未必。”
他叫來丁培,問他胖墩奶孃的事。
丁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對,一歲以後她纔來的。”
“是啊,胖墩現在還喝她的奶。”
“人是挺瘦的,但很勤快。”
“爲人沉默寡言。”
丁培慢慢聽懂了,臉色大變:“不可能是她害胖墩的!”
黃老瞪了他一眼,“老夫沒說她故意害人!不過,若她身上有病,自然會傳染給孩子。”
丁培這一去就到晚上纔回來,丁強和丁善爲了等他都沒吃飯,心焦不已。看到他回來,兩人忙問,“怎麼去了這麼久?是不是胖墩吃苦頭了?”
丁培搖頭,一臉魂出天外的茫然。對丁強和丁善說:“……公主見到胖墩,一眼就看出他身上有病。我養他數年,卻分毫未覺。公主不但沒有教他規則,不曾打罵,卻叫來親信之人替胖墩醫治。”
丁強聽得糊塗:“等等,你說公主見到胖墩,替他治病?”
你不是送兒子去做侍童的嗎?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搖頭,他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只知道,公主……對胖墩很好。雖然胖墩確實是人質,但公主並不會因此折磨他。
在公主眼裡,可能胖墩只是一個孩子。
他心中不解。這樣一來,他要怎麼看待公主?說句實話,今日這一幕,哪怕公主是假的,他的心也有些許動搖。如果公主會好好待胖墩,是不是對他們也不會有過多折磨?
丁善輕聲道:“現在想什麼都沒用,我們只要知道,胖墩不會受委屈就行了。公主是善是惡,我們日後總會知道的。不會因爲她今天好,就相信她永遠是好人;也不會因爲對她的恐懼,而將她當成壞人。”
恐懼?
對。
丁培想通了。他因爲恐懼而把公主當成了壞人,認爲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別有心思。
其實再一想,公主……又有什麼好圖他們的呢?
難道真是他的美色?
丁培自嘲的一笑,整個人都放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