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時候,長安城裡的秋老虎又上來,整個皇宮處處悶熱,讓人很容易就覺得心煩意亂,皇帝突發奇想地要去行宮避暑,還特意到椒房殿去與皇后商議。
皇后自然是贊成的:“陛下儘管放心前去,臣妾爲陛下打理內宮。”
皇帝捋着花白的鬍子微笑:“皇后不隨朕一同去?”
皇后笑了笑:“陛下如果要帶妃嬪隨侍,就把遲德妃帶上吧。”
皇帝卻道:“朕倒是打算與阿沅和九娘也一併去,朕已經讓翰林院擬定九孃的婚旨,待這次從行宮回來,便頒詔天下。”
皇后問道:“已經定下日子了嗎?”
皇帝點了點頭:“定在來年五月十二,上師算過了,是個宜家宜室的好日子。”
皇后抿着嘴盤算了一下,微笑道:“陛下想在九娘出嫁前與她和阿沅同處些日子,打算自然是好的,但只怕這一趟回來就該準備新年事宜了,臣妾怕阿沅騰不開手爲九娘準備婚事,還是陛下打算將這次婚事從簡?”
“不,不能從簡,”皇帝道:“要大辦,辦的熱熱鬧鬧的。”
他一向喜歡奢華繁盛的景象,越老就越愛鋪陳盛大宴會,試圖藉此來挽留時間,迷惑自己,生命還很漫長。
皇后自然不會掃了他的興,便道:“這就是了,總得給阿沅留出時間來爲九娘籌備婚事。而且如果來年五月出嫁的話,那九娘也該動手做女兒家出嫁前的準備了,陛下將她帶去,她還得惦記着這些,玩也玩不好,屆時還得急急忙忙回來。”
皇帝想了想,深以爲然:“那就依皇后的意思,帶德妃去吧。”
皇后點點頭,又問:“陛下打算在行宮住多久?”
皇帝懶散地伸開腿:“到十一月初再回吧,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自然要盡興了再回來,而且朕這次離宮,打算讓太子監國理政,看看他這些年到底有多少長進,你意下如何?”
皇后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道:“陛下的決策總不會錯。”
皇帝慣愛聽這樣的奉承恭維,當下便笑着點頭,立刻着孫知良籌備起駕離宮的事宜,並在次日傳喚了太子,想交代他一些朝政上的事情。
皇帝已經很久沒有仔細關心過朝堂政務,最近的奏摺大多都是由太子批閱處理,然而太子並不是大權獨攬,遇到一些無法裁決的大事,依然會拿着奏摺去找皇帝請求批示。他的這種態度讓皇帝很滿意,能爲他分憂解難,卻又沒有攬權專政的想法,他對太子道:“朝堂上的事情,你看着處理,遇到決定不了的事情就派人送給朕,朕來做決定。”
太子低頭應下來,道:“倘若有大事,也還請父皇拿主意,兒臣資歷尚淺,貿然做決斷,恐怕會引出亂子來。”
皇帝笑了起來,和顏悅色地對他道:“切勿妄自菲薄,不過……你的婦人之仁倘若能改掉,那就更好不過了。”
太子不與他爭辯,露出愧疚的表情:“父皇教訓的是,兒臣知錯了。”
皇帝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頓了一下,又道:“你監國期間,凡事要多聽聽內閣的意見,但也不要全部聽從內閣。”
太子愣了一下,囁嚅道:“父皇的意思是……”
皇帝直白道:“曹德彰的話,可以參考,但不要全聽。”
太子表情一凜,立刻道:“兒臣遵旨,只是……兒臣不明白……”
皇帝道:“朕昨日召見了陳科,他告訴朕一些事情,怎麼,沒有告訴你嗎?”
太子茫然道:“陳指揮甚少與兒臣有來往。”
皇帝挑了一下左眉,語氣莫名道:“陳科昨日與朕坦白,是你將他薦入錦衣衛,才使得他有如今御前當差的機會。”
太子誠惶誠恐地下跪:“兒臣當年只不過是看他頗有才能,才順手將他薦去錦衣衛。”
皇帝點了點頭:“他是孫常死前提拔的副指揮使,的確是有真才實學的,你起來,朕並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選賢用能本就是儲君的分內之責。”
太子這才放下心,站起身來:“多謝父皇誇獎。”
皇帝在九月中旬起駕前往驪山的避暑行宮,在離開的前一天突然下詔,令太子監國攝政,在朝臣中激起軒然大波,曹德彰更是連夜求見皇帝,卻無一不被宮城守衛以夜禁爲由擋了回來。
皇帝在第二日一早離開宮城,沒有見一個大臣,也沒有任何事先交代,朝臣因此而恐慌,當太子出現在早朝上的時候,大家竟然一時不能習慣,險些對着上首的太子喊出“吾皇”來。
他下朝的時候,九公主正在東宮裡等他:“父皇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在懷疑曹德彰。”
九公主驚訝地看着他:“懷疑?”
太子道:“在他離開之前,曾經問起茅紹均的事情,我告訴他茅紹均已經按照內閣的意思問斬了,父皇顯得很憤怒,隨即召見了陳科。”
九公主立刻問道:“問了他什麼?”
太子搖頭道:“當時我並不在場,所以不知道。”
九公主道:“我去傳陳科來問一問。”
太子卻攔住她:“不要,我們最近不要與陳科走太近,他主動向父皇奏稟了我與他的關係,想必是收到了什麼威脅。”
九公主道:“誰會威脅他?”
太子道:“能讓他如臨大敵的,想必只有曹德彰。”
九公主深以爲然地點頭:“他如今被父皇如此冷落,估計會急着想辦法重獲聖寵。”
太子“唔”了一聲:“昭平侯已經賦閒很久了,我打算給他的官職。”
九公主挑了挑眉:“什麼?”
太子道:“禁軍統領。”
九公主重複了一遍:“禁軍?”
太子點了點頭:“掌管禁衛對他來說,的確是有些大材小用,但除了他,我想不到更好的人選。”
九公主很快明白了太子的意思,李劭卿的身份足以壓住禁衛裡那些世家子的背景,他是帝王面前的寵臣,又是皇帝欽點的天家快婿,武將出身的李劭卿來掌管禁軍正是再好不過,還能避免皇帝的疑心與不信任。
“好,”九公主道:“只是現在的禁衛統領,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太子道:“我會打算給他的參將的職位,將他派到宣大去,入到周磐麾下。”
明面上是鑑於才能提拔,但他到了真正的邊疆戰場,長安里人脈就用不上了,正好方便李劭卿在禁衛中大展手腳。
九公主點頭表示同意,又問他:“你今日上朝,羣臣可有難爲你?”
太子笑了一下:“他們都忙着懷疑曹德彰是不是失了聖心,怎麼膽子來難爲我。”
“你打算藉此機會清洗朝堂?”
太子點了點頭:“吏部已經有藺既明、兵部有周維嶽,除此之外,東宮近臣已經佔滿了六部中不起眼的小官職,下一步……”
“你想在內閣中安插人手?這恐怕難辦得很,”九公主道:“曹德彰必然會死守內閣。”
太子卻笑着搖了搖頭:“我不打算與曹德彰硬碰硬,我想架空內閣。”
九公主吃了一驚:“內閣有票擬之權,所有的奏摺都要通過內閣纔會送進皇宮,如何架空?”
太子道:“通政司,王光祿入獄之後,通政司的事務全部由副使代理,我今日已經下令,將傅博彥任命去了通政司。”
九公主這纔想起那個當庭診脈的鬧劇,於是問道:“王光祿和那位薛郎中現在如何了?”
太子帶着笑意看了她一眼:“你不會以爲,我還留着他們,隨着準備自己添堵吧?”
“沒有。”九公主默了默:“曹德彰未必會將重心全部放在父皇身上,畢竟父皇現在已經驪山,你想要清洗曹黨,切勿操之過急。”
“你錯了,九娘,”太子微笑道:“曹德彰之所以能夠在朝中隻手遮天,唯一的原因是父皇信任他,羣臣也知道父皇信任他,但是現在父皇走了,在走之前頒佈太子監國的詔令,甚至沒有與他商議一二,這顯然是他已經失寵的表現,也就是說,他說的話,父皇不會再相信了。”
九公主皺起眉來,詫異地看着他:“你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以爲他真的失寵了嗎?三十餘年的朝堂相伴,深信不疑,如果一封奏摺和陳科的密報就能輕易擊碎它,那曹德彰早就被人從首輔之位上拉下來了。”
“哥哥,你不要太過樂觀了,父皇是老了,可他依然是個皇帝,從茅紹均的那封奏摺以急變的方式送進宮裡,他卻巍然不動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他的心沒有老,也沒有徹底被哪個人迷惑,包括長清子。”
太子一向重視九公主的看法和意見,當即便問道:“那就你之見,父皇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
九公主抿着嘴脣想了想,道:“我覺得,他這一步棋試探了三方人,你、陳科和曹德彰。陳科的話是真是假,曹德彰究竟有沒有心懷不軌,你對他的俯首帖耳是真心還是假意,時間都可以證明給他看,他忽然提出要去驪山,或許是刻意離開,以便他能跳出局外,旁觀這個朝堂,畢竟動作越多的人,越容易露出破綻。”
“哥哥,你不要被暫時的勝利衝昏頭腦,你所面對的兩個人,都是在你剛剛出世的時候,就已經在這個朝堂上步步爲營幾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