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皺着眉想了很久才道:“那就交給刑部吧。”
刑部尚書正是曹派官員,曹德彰對此自然沒有什麼異議,點頭答應了下來。
皇帝扶着桌子站起來,走到金階邊的時候皺了皺眉,擡起一隻手來,握了一下拳。曹德彰將他輕蹙的眉心收入眼底,關切地問了一句:“陛下怎麼了?”
皇帝又握了一下拳,攤開手掌,仔細凝視自己的掌心:“曹卿,你……”
曹德彰向他走了一步:“陛下?”
皇帝深深地皺起眉來:“無事,你退下吧。”
曹德彰頓了一下,才欠身下去:“是,臣告退。”
他跨出御書房的時候,聽見皇帝在殿內揚聲喚道:“孫知良。”
孫知良立刻進殿,兩人在殿門前擦肩而過,曹德彰扭頭去看他曾經的盟友,然而孫知良卻並沒有看他,一步不停地跨過了大殿的門檻。
吳衛依然是皇帝身邊的二號人物,沒能撼動孫知良的地位,哪怕他在獄中待了一年,只要他回到皇帝身邊,依然是皇帝首選的奴僕。
但是他不能再在皇帝身邊呆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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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知良進殿的時候,皇帝已經走下了金階,站到了一根立柱下,半開的殿門打進來昏黃日光,照在他秋香色的袍子上,照的衣襬上的團龍閃閃發光。
“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蹙着眉,一手扶着柱子,道:“曾經給朕診脈的石修,哪去了?”
孫知良的心立刻提了起來:“回陛下,石太醫已經被貶黜了。”
皇帝的眉心皺的更狠:“誰貶的他?爲什麼?”
孫知良道:“是皇后娘娘,上次您昏厥的時候,石太醫……玩忽職守,將重疾說是小症,皇后娘娘叫來馮太醫重新診脈,對比之下真相大白,娘娘大怒,才下令將石太醫貶黜。”
皇帝沉默了一會,低低“嗯”了一聲,又問:“你覺得,朕如今看起來如何?”
孫知良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看皇帝,道:“陛下氣色極好,眉眼觀之,如不惑之年。”
皇帝看了他一會,道:“朕要聽真話。”
孫知良立刻下跪:“陛下,您就算給老奴一百個膽子,老奴也不敢欺瞞您啊。”
皇帝“唔”了一聲,轉身往金階之上而去:“你去給朕傳一個太醫來,不要馮默,要新進宮的。”
孫知良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忽然發怒,在桌子上狠狠一拍:“朕讓你去傳太醫!”
孫知良抖了抖,立刻領命出門,不多時便傳了一位臉生的太醫來:“是萬世二十八年進宮的。”
皇帝對那人笑了笑,將衣袖撩了起來,露出手腕:“不管你診到什麼樣的脈,都如實告訴朕。”
那太醫年輕的很,第一次面見天顏,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皇帝讓他上金階,他邁步的腿都在發抖。
皇帝又道:“你不必擔心什麼,朕不會遷怒於你。”
太醫額角浮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的發抖,他從藥箱裡取出手枕,小心翼翼地放在皇帝的龍案上:“請……請陛下……陛下……”
皇帝將手腕放到手枕上,又說了一遍:“不管診出什麼樣的脈,都如實告訴朕。”
太醫臉色更白,將手指搭上皇帝手腕的時候,抖得好像狂風中的落葉。
皇帝對他微笑:“不必害怕。”
太醫深深吸了口氣,盡力聚攏心神,去感受指下脈象,那脈脈虛沉遲細澀,沉脈重手按至筋骨乃得,分明是病入膏肓的脈象。
他額上背後的冷汗頓時又密了一層,疑心是自己診錯了,急忙換了隻手,重新又診了一回。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沉聲問道:“如何?”
那太醫擡了擡頭,剛要答話,孫知良忽然道:“陳太醫,你可要想好了再答。”
陳太醫脣色發白,抖了幾抖,才道:“陛……陛下,陛下近來憂思太重,常……常有心神不寧,夜間盜汗,掌心……發涼之症,除此之外,並無大過。”
皇帝又皺起了眉:“並沒有別的病症?”
陳太醫道:“並……並無……”
皇帝點了一下頭,將手收了起來,捋了捋袖口:“孫知良,賞他白銀百兩,送他回去。”
孫知良立刻道:“遵旨,陳太醫,請吧。”
他剛走了一步,皇帝忽然又叫住他:“今日之事,朕不希望被第四個人知道。”
陳太醫立刻跪地道:“臣遵旨,臣遵旨。”
皇帝擡了擡手,示意他平身:“你叫什麼名字?”
陳太醫伏在地上不敢動,答道:“臣……陳術,叩見陛下。”
“陳術,”皇帝重複了一遍,點了點頭:“退下吧。”
孫知良領着陳術向外走,出了御書房大門之後,他擡手在額上抹了一把,抹了滿手的冷汗。
孫知良看到他這個動作,冷冷一笑:“陳太醫前途不可限量,老奴先在這兒恭喜太醫了。”
陳術驚魂未定,道:“還請公公……”
孫知良打斷他,道:“來日貴妃娘娘召見你的時候,陳太醫可要記得把握機會,是功成名就還是客死他鄉,全在您一念之間了。”
陳術還想再說什麼,孫知良卻客氣地止了步:“老奴就送您到這兒了,陳太醫好走。”
離開御書房之後,陳術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日復一日的抄寫藥方,閱讀醫書,爲女官和內侍診病。沒有飛黃騰達,也沒有因爲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而被滅口,這件事就像一個夢境,昏暗的御書房、性命垂危的皇帝、還有孫知良別有用心的話語。
除了他好像在無意之間,接觸到了這個帝國最黑暗的一面。
杭貴妃遣人來召見他的時候,已經過了將近一月,這一個月裡他日夜心驚膽戰,連飯菜都是自己採買食材,自己親自烹調,唯恐一個不當心便命喪黃泉,當蘆溪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陳術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喪鐘轟鳴。
“太醫還愣着做什麼?快走呀?”蘆溪疑惑地看他:“貴妃娘娘和充儀娘娘都等着呢。”
陳術閉了閉眼,苦笑一聲:“知道了,煩請姑娘容我交代後事,這就隨姑娘走。”
蘆溪愕然:“後事?爲什麼要交代後事,您……身體不好?”
陳術頓時也跟着愕然了:“你……你難道……貴妃娘娘這次傳我,難道不是……”
蘆溪掩着嘴笑了起來:“太醫想到哪裡去了,充儀娘娘身體不適,貴妃娘娘特地傳您前去爲她請平安脈的。”
陳術這才放心下來,劫後餘生的喜悅霎時席捲了心頭,忍不住向蘆溪連連道謝:“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蘆溪笑着還禮,等他收拾了醫藥箱走出房門的時候,才冷不丁來了一句:“當然,太醫以爲的那種情況,也不是一定不會發生。”
陳術的步子頓時一僵,面前的巍巍皇宮霎時變作一頭巨獸,對他張開了血盆大口。
他抖着聲音問:“充儀這次……又是……”
蘆溪道:“您多慮了,充儀娘娘好的很,或許還有喜事要發生,您一會診了脈就知道了,貴妃娘娘也很希望這個喜事能降臨皇宮呢。”
的確是樁喜事,陳術將手從遲充儀手腕上收了回來,仔細看了看杭貴妃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倘若臣所診無誤的話,充儀娘娘……這應是喜脈。”
“喜脈?”杭貴妃挑了挑眉,笑意漫上眼角:“當真?”
陳術猜對了她的心思,放下心來,道:“回貴妃娘娘,充儀娘娘的脈象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確是喜脈無疑。”
“太好了,”杭貴妃笑道:“宮裡已經很久沒有喜事發生,這孩子來的正是時候,遲充儀真是好命。”
遲充儀更是喜不自禁,在自己的小腹上來回撫摸,又問陳術道:“太醫,孩子現在有多大?”
陳術被殿內喜悅和煦的氣氛所感染,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道:“只有一個月大,娘娘脈象很好,只要妥善保養,必能誕下健康皇嗣。”
遲充儀的笑容不宜察覺地頓了一下,又很快展開,對他點頭道:“多謝太醫。”
杭貴妃道:“陳太醫醫術精湛,不如就來負責爲遲充儀調養身子,直到平安誕下皇嗣吧。”
陳術愣了愣,顳顬道:“娘娘,臣……”
杭貴妃也不逼他,只問道:“怎麼,不情願?”
陳術看了遲充儀一眼,咬牙道:“並無,能爲充儀娘娘辦差,是臣的福分。”
杭貴妃笑意更深,對遲充儀道:“陳太醫是萬世二十八年才進的宮,一直在爲女官和內侍診病,於六宮之中並無派系,你儘管放心。”
遲充儀急忙起身,向杭貴妃行禮:“多謝娘娘體恤。”
杭貴妃點了點頭:“蘆溪,將這個好消息昭告六宮吧。”
蘆溪領命而出,親自去了三清殿將喜訊告訴了皇帝,皇帝老年得子,大喜過望,什麼都不顧了,立刻趕去了昭陽殿。
陳術立在大殿一角,看着皇帝喜形於色的臉,忽然想到什麼,頓時打了個冷戰。
一個性命垂危的將死之人……怎麼可能……再有子嗣……
他下意識地擡頭看了杭貴妃一眼,正好與她目光相遇,杭貴妃在他的瞳孔中彎起眼角,向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