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已經在驪山行宮生活了三個月之久,陪他一同住在行宮的,還有已經被廢掉德妃封位的遲氏,太上皇尚在,新帝不知道該怎樣安排這個懷着龍嗣的嬪妃,索性籠統地將她冊封了太妃。
但太上皇並不在乎這些,他比先前更加狂熱地癡迷於修道,長清子留下了大量道家典籍,皇帝每日誦讀謄寫,幾乎不離開三清殿一步,不知道是依然在追求長生,還是僅僅尋求一份精神寄託。
“陛下的登基大典,太上皇到底是要出席的,”貴太妃坐在東宮裡,對上座的皇太后微笑道:“陛下想必心裡還有一個結,這件事還是你我出面的比較好,遲氏還在行宮住着呢。”
皇太后微笑着看她,問道:“遲氏應當臨盆了吧。”
貴太妃點了點頭:“算日子的確是到了。”
皇太后道:“不知這孩子模樣會像誰?遲氏,亦或是……”
貴太妃道:“無論像誰,都是一樁冤孽事。”
皇太后垂下眼睛去抿茶,道:“九娘新婚在即,陛下出面,總不如太上皇出面更有妥帖。”
貴太妃點了點頭:“娘娘所言甚是。”
皇太后道:“你去驪山吧,爲九娘求旨,然後交給陛下。”
貴太妃猶豫道:“陛下好像並沒此刻下旨賜婚的意思。”
皇太后笑了笑:“其實嫁給那日鬆也很好,地位、人品、樣貌,都與九娘合適,只是現在是太平盛世,不需要公主遠嫁和親。”
“臣妾替九娘多謝陛下與娘娘,”貴太妃放下心來,對皇太后屈膝致禮:“那麼臣妾就先告退了。” щшш●ttкan●C〇
皇太后道:“替我向太上皇請安。”
貴太妃啓程前去驪山行宮的時候,遲氏不慎絆倒在了寢宮的門檻上,立刻就有了臨盆的跡象,因着太上皇的漠不關心,遲氏在驪山行宮的日子十分艱難,到了她生產的時候,竟然連穩婆都不曾準備。
她身邊的宮女去求了孫知良,後者才勉強請來了馮默和幾位醫女,服侍遲氏生產,然而她驚了胎氣,生產時兇險萬分。馮默不能進內殿,只能依靠聲音和醫女轉述來判斷情形,急的滿頭大汗,驚慌失措地遣人去告訴孫知良,必須請有經驗的穩婆來,不然母子均危。
然而孫知良卻並沒有讓遲氏平安生產的打算,畢竟當年那樁事非同小可,一旦被揭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敷衍了馮默幾句,將他趕回遲氏的寢殿,裝模作樣地派人離開行宮,做出一副前去請穩婆的樣子。
遲氏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眼下的情況,也知道孫知良不會讓她平安生下這個充滿了罪證的孩子,然而心底裡刻下的那個名字卻席捲了整個理智,她手裡緊緊掐着牀沿,斷斷續續地求爲她接生的醫女:“請你替我保住孩子……求求你,一定要替我保住孩子。”
那醫女輕聲安慰她:“娘娘放心,奴婢們定然會殫精竭慮,保住小皇子。”
然而遲氏卻猛地抓住醫女的胳膊,吃力地擡起頭來,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她,臉色蒼白:“不……不……我是說,不管是誰要抱走這個孩子,你都替我保住他。”
醫女大吃一驚,不敢輕易許諾了。遲氏的處境衆所周知,她既然會提前安排這樣一番話,必然說明有人不希望這個孩子活着。屆時倘若她包庇了遲氏,來日一旦東窗事發,她必然要爲此付出慘痛代價。
然而遲氏的手依然緊緊掐在她手腕上,指尖慘白,就像一隻鬼手。
那醫女甩開遲氏的手,後退一步躲了出去,同時還道:“娘娘洪福齊天,必然能保佑小皇子的安全。”
遲氏咬着牙將自己的上半身整個撐起來,轉動眼珠尋找她的蹤影,無果之後,她又拉住了另一個醫女:“姑娘,我求求你……”
那醫女急忙打掉她的手,將她摁在枕上:“娘娘請鎮靜。”
遲氏絕望地鬆了手,用盡全力地希望將胎兒帶到世界上來。錦衣衛將這個消息遞到了貴太妃手上,她在路途中得到消息,憤怒地訓斥了孫知良,令錦衣衛在長安城中尋了穩婆,隨她一同前往行宮。
孫知良在行宮門前迎接她,諂媚地微笑,扶着她的手將她迎了下來:“貴太妃有何吩咐,儘管說便是了,何必親自跑一趟呢?”
貴太妃扶着他的手從轎輦上下來,站定後立即便甩開了他:“聽說遲太妃即將臨盆,你卻並沒有爲她尋穩婆來。”
孫知良陪笑道:“娘娘明察,實在是……太上皇並沒有命令。”
貴太妃走進行宮大殿,語調淡漠地詢問:“太上皇呢?”
孫知良急忙跨了一步,在她身前引着她:“在三清殿,娘娘請隨奴才來。”
貴太妃站住了腳,道:“等一會兒,不着急。”
她帶來的穩婆被錦衣衛送到了遲氏身邊,幫助遲德妃平安生產,天矇矇亮的時候,遲氏終於誕下了一個男嬰,穩婆滿面笑容地出來道喜,貴太妃看了孫知良一眼,曼聲道:“是個喜訊,報給陛下知道吧。”
孫知良不知道她親自來這一趟的目的何在,但因爲自己的性命依然捏在她手裡,不得不依照她的意思,將太上皇從三清殿中請了出來。
貴太妃看到如今的太上皇,縱然是心裡早有準備,也忍不住大吃了一驚,他的面容沒有了以往丹藥的維持,以令人驚恐地速度衰老下去,褶皺佈滿了整張臉,鬆弛的皮膚上浮出灰褐色的斑,就連眼球都渾濁的看不清眼白與瞳孔。
他被孫知良攙扶着,從轎輦上走下來,顫巍巍地扭頭四顧,尋找那個剛臨世的嬰兒。
穩婆看了貴太妃一眼,得到她的眼神允許,將嬰兒抱給了太上皇。
病入膏肓地老人小心翼翼地撫摸嬰兒嬌嫩的肌膚,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這個嬰兒的樣貌,看了很久之後,十分遺憾地嘆息:“他……好像長得並不像朕,是不是?”
貴太妃站了起來,語調冰冷地開口:“他本就不是陛下的親子,自然不像陛下。”
太上皇震驚地擡起頭,眯着眼睛看了她一會,喚道:“阿沅?”
貴太妃點了一下頭,走過來,向皇帝屈膝行禮:“陛下,是臣妾。”
太上皇用方纔撫摸嬰兒面頰的那隻手握住貴太妃的手:“阿沅,你剛剛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貴太妃看了身邊隨侍的錦衣衛一眼,柔聲道:“陛下,臣妾奉皇太后之命,來爲陛下除掉這個不貞不潔的女人。”
剛剛生產完畢的遲氏被錦衣衛從內殿裡拖了出來,跪在太上皇和貴太妃的腳下,遲氏提起一口氣,擡頭看了看上座的兩個人,看到貴太妃的臉時,譏諷地笑了一笑:“貴妃娘娘。”
貴太妃並不看她,只點了一點頭,陳科便應聲而出,向皇帝呈上了一份奏摺:“陛下明鑑,微臣日前得到一封密函,乃是一名已經卸任的錦衣衛親筆所寫,他與戶縣君是同鄉,名喚鄧宏崖。”
死氣沉沉的遲氏聽到這個名字,眼睛裡綻放出別樣的光芒,她急切地打斷了陳科,追問道:“前日?前日是何日?是他的親筆信?”
貴太妃揮手打斷她的提問,又道:“那份密函上寫了什麼,你如實奏報給陛下。”
陳科低頭道:“是,陛下,這是鄧宏崖親筆所書的絕筆信,其中供出了他在孫公公的授意下,與遲太妃暗通款曲,令陛下蒙羞之事,因不耐良心拷打,故作此書。”
孫知良頓時三魂嚇沒了七魄,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將額頭在地上撞出沉悶的聲音:“陛下明鑑,陛下明鑑!奴才絕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令陛下蒙羞。”
貴太妃冷笑着看他,一言不發。
孫知良的目光投到她身上,表情一剎那扭曲起來:“都是她!都是因爲她!陛下!奴才是被她脅迫的,她……她給奴才下毒,逼奴才不得不聽命於她!”
貴太妃冷聲道:“孫知良,你應當知道信口雌黃,污衊宮妃的下場。”
孫知良終於明白過啦,貴太妃從頭到尾就沒有打算留他一命,現在他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終於到了可以送死的時候,他更加無所畏懼,滿心癲狂,打算即便是死,也要將貴太妃拖下水來,於是更加激動地膝行到太上皇身邊,伸手去抓他垂在地上的衣角。
貴太妃道:“既然你說本宮給你下毒,那就請太醫來爲你診診脈吧,看看本宮究竟有沒有用下毒來威脅你。”
孫知良直着脖子喊道:“太醫已經被你買通了,馮默,就是馮默,這個診脈結果,自然是你想要什麼,他就跟你說什麼!”
貴太妃嗤笑了一聲,剛要開口,太上皇忽然陰森森地問道:“陳科,你如何證明,你說的都是真的?”
陳科在遲氏面前展開了那封絕壁,的確是鄧宏崖的親筆信,撇折彎鉤落在遲氏眼裡,就像一把把利刃戳進心口,她閉了閉眼,抖着聲音問道:“這封絕筆信,陳大人是何事收到的?”
陳科道:“七日之前。”
太上皇問道:“爲何今日才呈上來?”
陳科道:“臣要驗明真假。”
遲氏問道:“他已經死了嗎?”
陳科點頭道:“是,他已經自盡了。”
太上皇問道:“如何驗明的真假?”
陳科回答道:“臣派人前去鄧宏崖老家覈實,此疏確爲他親手所寫。”
遲氏低低嗚咽了一聲:“他可曾娶過妻子?”
陳科忽然放低了語調:“未曾娶妻,未曾有子。”
太上皇又問:“因爲他死了,所以你就相信,這封絕筆疏是真的?”
“怎麼可能是假的?怎麼可能是假的!”遲氏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情緒似乎已經臨近癲狂,她踉踉蹌蹌地撲向懷抱嬰兒的穩婆,時哭時笑地從她懷裡奪過嬰兒:“不是的,他不是無子的,這就是他的兒子,鄧家的血脈!”
太上皇猛地站起來,全身劇烈抖動,面色乍青乍白,他擡起手指着遲氏,一句話沒說出來,便已經仰面萎在胡牀上,昏了過去。
貴太妃依然不動如山,好像已經預料到一樣絲毫不見慌亂:“來人,將陛下擡回寢宮,軟禁遲氏母子,留待陛下醒後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