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博彥呷了口茶,那茶水入口極澀,本來就不是好茶,偏偏還用了陰陽水沖泡,口感就更加怪異,他壓住想要皺起來的眉心,舌尖在口中一卷,將口中的茶水一下全嚥了下去,然後點點頭,迴風流雪地微笑,向對面的人頷首致意:“多謝李大人。”
李大人龍盤虎踞地坐在上座,表情嚴峻,氣勢儼然地點點頭,“唔”了一聲:“軍中無好茶,傅大人還請多擔待。”
傅博彥順勢將茶盞放回桌案上,道:“正要去尋李大人,剛巧大人就派人相請,真是無巧不成書,既然如此,傅某就直言了,還請李大人莫怪。”
李大人打好的腹稿一句話沒說出來,就被他把話題牽走了,他不樂意在傅博彥面前失了風度,只好壓住火氣,虛情假意地笑了一下,還做了個“請”的手勢:“傅大人不必客氣,請講。”
傅博彥忽然站起來,整衣肅容,對他深深一拜:“公主殿下有難,傅某懇請李大人出手相救。”
李大人表示老子特別不高興,板着一張老臉,一手扶在膝蓋上,一手扶在劍柄上,冷哼了一聲:“既然是九公主的事情,何必勞動傅大人來做說客,公主用的着本督,自然會傳召本督。”
傅博彥嘆了口氣:“公主殿下脾性耿直,未必等做得求人的形容,傅某與公主……自幼相交,她的事情,傅某自然當仁不讓。”
那個刻意的停頓讓李大人立刻開始臉色泛青。
傅博彥裝作沒看到,又對李大人深深拜了一拜:“實在是已經束手無策,纔來冒昧相求李大人,還請大人念在與李候與杭太師的昔日情分上,出手相助。”
態度、動作、語氣,無一不恰到好處,誠懇而又彬彬有禮,雖然是求人,可那表情氣度卻絲毫不見卑微之意,說到最後,竟然連他爹都擡了出來,生生把他逼到了左右爲難的境地。就這麼答應吧,不甘心,不答應吧,又顯得他好像數典忘祖,那些罵名他自己背了也就背了,還要連累自己一把年紀的老爹,就有點不太孝順。
李大人玩風雅玩不過人家,拼辭藻也拼不過人家,生生把自己氣得臉色鐵青,憋了半天,又把剛剛那句話擡出來說了一遍:“公主用的着本督,自然會傳召本督。”
傅博彥特別惆悵地長嘆一聲:“李大人……”
李大人忽然就暴起了,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語氣特別不友善:“本督另有要事,就不招待傅大人了,失陪!”說完,氣鼓鼓地走到門前,用力一踹把門踹開,走了出去。
傅博彥被他撂在房內,也不着惱,立刻就遠遠地跟了上去。
李劭卿怒氣衝衝地往中軍帳走,剛走到一半就碰見一臉踟躕的九公主,立馬衝了過去。九公主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跟李劭卿開口,猛地看到他突然出現,頓時被嚇了一大跳,連着後退了兩三步。
她這個無心的動作更加激怒了李劭卿,他用力冷笑一聲,道:“九公主真是好興致,帶着駙馬大人來軍營遊玩了。”
九公主這幾天一直盡力壓着的脾氣一下就被這句話激起來,她眉頭鎖死,毫不示弱地跟他頂嘴:“本宮正諸事纏身,哪裡有李總督升官發財春風得意,還能有遊玩的性質。”
李劭卿捏了捏拳頭,懶得跟她再繞彎子,直接發問:“你爲什麼來?”
九公主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管我!”
李劭卿前進一步:“你當我真不知道?文譽公主假傳戰報一事已經在長安城裡鬧得沸沸揚揚,你這時候來三屯營,無非就是想讓許英和鄭之平爲你證明清白。”
九公主後退一步:“對啊,我就是這麼打算的,還請李總督高擡貴手放放行,留我一命。”
“你!”李劭卿擡手指着她的鼻子,被她氣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用力倒騰了幾口氣才勉強壓住了脾氣,同時也壓低了聲音:“秦韞玉,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能薄情到如斯地步。”
九公主縱然在氣頭上,也被這句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時居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李劭卿看她沉默,以爲這是默認,連眼神都涼了下來,瞪了她一會,忽然轉身走了。
他走遠後,傅博彥從暗處悠悠踱了過來:“殿下放心吧,他會如你所願的。”
九公主扭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斥了沉重的哀傷,猶如一把錘子,重重敲在他心上,傅博彥擡了擡手,想安慰她,在半空頓了頓卻又放下去,吸了口氣,壓住心裡驚濤駭浪的情緒,繼續道:“您只要能自證清白,真假戰報的疑雲、遲寶林的陷害、還有私自對命官用刑,都可以抵消,至於徹查幕後黑手……殿下,恕我直言,這不是區區十日就能辦到的,您猜測的那個人在朝中根基極深,若沒有萬全的把握,不要隨意與他爲敵。”
九公主眼睛看着李劭卿離開的地方兀自出神,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沉默了一會,忽然諷笑:“有時候,我可真討厭我自己。”
明明有求於人,卻還抱着那點可憐的自尊不鬆手;明明已經放言說再無干系,卻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中很多事情低頭。
明明誰都有追求功名利祿的權利,可僅僅是因爲她曾經鍾情於這個人,便不自覺地強加給他許多她幻想出來的優點,現在他做不到了,便理所應當地怨恨他。
九公主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清醒了一下頭腦,對傅博彥很淺地欠了個身,真心實意道:“博彥,抱歉,先前我不懂事,給你帶來的所有麻煩,還請諒解。”
傅博彥急忙後退一步,揖手還禮:“殿下言重了,並沒有給傅某帶來什麼麻煩。”
九公主抿了抿脣,低聲道:“先前已經應下了你的婚事,卻還在遇到李劭卿後公然上書,要求退婚,雖然沒有鬧大,卻使你和傅家名聲受損,是我的過錯。”
傅博彥怔了一下,不自覺地直起腰,看着她的目光逐漸溫軟柔和,他啞着嗓子喚了聲“殿下”,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九公主覺得面上無光,致歉後便倉促離開,傅博彥看着她腰背挺直的背影,沒有一般女兒的嫋嫋娜娜,卻別有一番行走帶風的韻味。
杭氏雖然是後起的士族,不如傅氏門庭長遠,是個書香世家,然而杭氏教出來的女兒,行事卻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堪比君子。
他這麼想着,又忍不住往李劭卿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朵花,他覺得漂亮,李劭卿也會賞識,同樣,一個人他覺得值得珍惜,李劭卿自然也會心生愛慕。
今日跑去跟李劭卿說那番話,不過是想激他一下,順便看看李劭卿對他的婚約之妻到底有沒有不良想法,沒想到他反應如此激烈,更沒想到九公主居然也反應這麼激烈。這麼看來,形勢很嚴峻啊,再不動手,就真成奪妻之恨了。
傅博彥打定了主意,立馬轉身去找杭遠山,老頭正鬱郁地坐在中軍帳裡等消息,九公主不知道跑哪去了,看見傅博彥進來,趕緊站起身迎了兩步:“九娘呢?”
傅博彥搖搖頭:“興許是找鄭許兩位將軍去了吧,太師請坐,學生想跟您商量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
杭遠山擡了擡手,示意他落座:“講。”
傅博彥不坐,他正色肅容,對着杭遠山拜了一拜:“我想上書請求陛下,儘快賜我與九公主完婚。”
“啊?”
“傅氏願與杭氏結爲姻親,從此之後,榮辱與共。”
杭遠山急忙擺手:“杭氏正自身難保,還是算了。”
傅博彥有點捉急,便又對着他拜了一拜:“太師,我欣賞九殿下的品貌性情,因而想娶她爲妻,並非是有意結這一門政治姻親。”
杭遠山繼續擺手:“這番話你若是在我尚在長安,子茂還是薊州總兵時說,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但現在不行。杭氏縱然凋零,卻也不會拿女兒家的婚事去換什麼榮辱與共。”
傅博彥簡直抑鬱,跟這幫死心眼的軍人簡直太難打交道,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把家族拖下水,在杭氏正遭災時伸出援手,結果人家居然還不領情。
“太師,我並非是有意……”
“你不必再說了,”杭遠山大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然後自己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越盤算越覺得這個時候拒絕婚事果然是個英明神武的決定,於是站起來,用力在傅博彥肩上拍了一拍:“你的心意,我代替貴妃娘娘一同領了,若我能平安致仕,一定爲你和阿九的婚事送一份大禮。”
傅博彥面上附和着,心裡卻虛弱無力地吐槽:口頭人情誰都會做,看你這生龍活虎正在勁頭的樣子,鬼才知道你毛時候致仕啊!而且你外甥女心裡另有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你致仕了,恐怕九公主早就改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