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天亮之後召見了太子,將那份奏摺遞到他面前:“希望這封摺子,與你沒有關係。”
太子將摺子拿過來,仔細看了一遍:“父皇,兒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它。”
皇帝並沒有被這句話所迷惑:“在看到它之前,知道它的存在嗎?”
太子道:“兒臣不知。”
皇帝的眼睛緊緊盯住了太子,渾濁的目光陡然銳利,好像一柄劍凌空刺來,停在他的喉管前,他甚至能感覺到劍尖上傳來的寒氣。
太子渾身的皮膚都緊繃了起來,指尖發麻,但他仍然抑制住了情緒,能夠鎮靜地與他對視。似乎是一瞬間那麼短,又好像幾十年那樣長,孫知良走進來,奏道:“陛下,昭平侯求見。”
皇帝的目光收了回去,空氣中的那柄劍也收了回去,他點了點頭,道:“宣。”
李劭卿方一進門便感受到殿中不同尋常的氣氛,好像剛剛結束一場無形的交鋒,太子的眼神沉靜暗藏凌厲,好像一頭蠢蠢欲動的豹子,正打算對獵物發動致命一擊。
皇帝在上首道:“昭平侯,爲何入宮?”
李劭卿頓了一下,向皇帝跪拜行禮,真實的來意壓在舌底,他開口道:“臣想……求陛下下旨賜婚。”
皇帝愣了一下,語氣疑問地重複了一遍:“賜婚?”
李劭卿期期艾艾道:“請陛下先恕臣失禮之罪,臣只是聽聞太虛上師已經測出臣與公主的八字,說妻貴夫榮,琴瑟和鳴,臣原本以爲陛下近日便會版旨賜婚,沒想到宮中遲遲沒有動靜,所以才冒昧求見,請陛下下旨。”
皇帝的表情和緩了許多,捋着鬍子道:“近日事多,一時間忘記了,果然婚姻大事,還是自己最上心。”
李劭卿道:“是,不知陛下打算幾時下旨?臣也好安心。”
他的態度取悅了皇帝,連帶着殿中的緊張氣氛也消弭的無影無蹤,李劭卿與皇帝一言一語地閒聊,偷空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對他做了個如釋重負的表情。
不知道皇帝是否看到了階下兩人的這個不易察覺地交流,他忽然問李劭卿道:“欽天監佔出的結果是不合,太虛上師佔出的是和,昭平侯相信哪一個?”
李劭卿愕然道:“自然是相信太虛上師,倘若信了欽天監,那臣何必求陛下儘快下賜婚旨?”
皇帝“嗯”了一聲:“昭平侯覺得太虛上師更可信?”
李劭卿理所應當道:“是。”
皇帝問道:“爲何?”
李劭卿愣了愣:“這個……臣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只是覺得上師可信罷了,沒有原因。”
皇帝似乎覺得這個答案很合心意,他微微笑了起來,對孫知良道:“着翰林院擬旨,爲九公主和昭平伯賜婚。”
李劭卿對皇帝行大禮:“多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笑着點了一下頭,道:“朕讓上師卜一個好日子出來,請貴妃爲你們操辦婚禮,你回去之後,可以開始清點迎娶公主的聘禮了。”
李劭卿道:“是。”
皇帝道:“太子曾經誇讚九娘上馬衝鋒下馬議政,她可是朕膝下最爲才華橫溢的公主,你們李家要娶她做媳婦,聘禮多少,心裡有個底。”
李劭卿笑道:“臣自然以重頻迎娶公主。”
殿中氣氛一時融洽,讓太子得以從方纔與皇帝的單獨對話中回過神來,也跟着笑了起來,問李劭卿道:“昭平侯可曾拜見過皇后和貴妃娘娘?”
李劭卿道:“尚未,因爲先前未曾下旨,恐怕貿然前去拜見皇后,理出不合。”
太子笑道:“既然父皇已經鬆口許婚,昭平侯便隨我去內宮拜見二位娘娘吧,雖然是天家,但女婿也是要拜見泰水大人的。”
李劭卿便向皇帝請示:“那臣就先告退了。”
皇帝並沒有阻止,點頭允許他們退下,只是在二人即將跨出殿門的時候,以正常音量說了一句:“孫知良,召曹德彰覲見。”
李劭卿下意識地看向太子,太子卻恍若未聞,徑自跨出了殿門。
“殿下忽然出手,真讓人措手不及。”走出一段路後,李劭卿見四周無人,壓低了聲音道:“此舉意在何處?”
太子道:“雖然沒有料到父皇會是如此反應,但應當對曹德彰打擊不小。”
李劭卿道:“陛下爲何召見他?”
太子道:“應該是想借此敲打他一番。”
李劭卿不可思議道:“只是敲打?”
太子嘆了口氣:“父皇懷疑這封奏摺與我有關,在他的猜測沒有得到證實之前,不會輕易遂了我的設想,讓曹德彰下獄。”
李劭卿沉思了一會,悚然道:“那茅紹均豈不是……”
太子有幾分歉然:“讓陳科……高擡貴手……”
陳科預感到這兩日要出大事,因爲那封來自廣西的奏摺用急變的方式送進宮門的時候,還沒有遞到皇帝手上,他就已經接到了消息。
雖然不知道那封信裡具體寫了什麼,但廣西這兩個字就已經足夠攝人心絃,又是在如今的關頭下送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針對曹德彰的。
說實話他覺得現在用急變的奏摺,可能會有點操之過急,但他還夠不上在太子面前說話的資格,便沉默了下來。結果這件事果然被皇帝給壓了下來,他在親軍都尉府的官衙等了半上午,沒有等來皇帝針對此事的動靜,卻等來了一個傳旨的太監。
陳科一向很注意和御前伺候的太監搞好關係,畢竟太監是與皇帝朝夕相處的,雖然身份卑微,卻因爲緊靠在皇帝身邊而變得十分重要——萬一你不小心惹了哪個,哪怕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端茶送水的,人家心裡記上仇,每次在御前晃的時候就嘀咕上兩句壞話,久而久之,你還能再皇帝跟前混得下去纔怪。
曹德彰能在內閣穩坐頭把交椅這些年,達到政務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境界,還不是因爲當年和孫知良關係搞得好,雖然現在感情破裂了,但當初的確是鐵哥們。
陳科吸取了曹首輔的優秀經驗,客客氣氣地將傳話的內侍迎進來,讓座上茶。
那內侍看起來怯的很,駝着背弓着腰,笑容帶着諂媚討好,搖着手不敢坐,只道:“奴才只是來傳個話,陳大人折煞奴才了。”
陳科跟他客套:“公公一路辛苦,還是歇一歇,喝口茶再說不遲。”
“奴才也不敢耽誤陛下的要緊事,”那內侍還是不肯坐,道:“陳大人不認得奴才,奴才是……”
“何林何公公,”陳科張口叫出他的名字,笑容親切:“有次我在御前當差,公公曾經給太子殿下送過一次內閣遞來的奏摺。”
何林一臉的受寵若驚:“賤名能被大人知道,可真是奴才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陳科道:“雖然公公在御前不常露臉,但您面向和氣,讓人心生親切。”
何林並不是在御前不常露臉,而是壓根就沒在御前露過臉。他雖然搭上了孫知良這條線,可孫公公眼下卻並沒有重用他的打算,而是整日裡讓他幹些跑腿的活,就連面見皇帝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就算是替皇帝傳口訓,也是孫知良在殿內接了,再出來吩咐給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林將所有的焦躁都壓在了心底,繼續戰戰兢兢地當差,做小伏低地伺候孫知良,古書裡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大人過獎了,”何林笑眯眯道:“茶水這次就不必了,來日大人若肯賞臉,奴才請大人喝茶。只是現在陛下在御書房傳喚大人呢,大人這便請吧,若是耽誤了公事,那就是奴才的罪過了。”
陳科便從善如流地與他一道入宮,前往御書房了,路上塞了一枚銀錠子給他:“今日沒能請公公喝上茶,十分過意不去,一點小心意,若是不收,就傷你我情分了。”
何林便由此斷定這位陳指揮使是個十分上道的人,可以結交一番,於是也不推辭,笑笑地收了,納進袖子裡:“多謝陳大人。”
皇帝正在御書房等他,一邊等一邊翻看太子批閱過的奏摺,一邊看一邊微微點頭:“太子長進了不少。”
孫知良陪笑道:“還是陛下教子有方。”
皇帝笑了一下,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太子還是年輕氣盛,太過自信了。”
何林將陳科帶到殿外,猶豫了一下,沒有請人前去通傳,而是自己走了進去:“陛下,錦衣衛指揮使陳大人到了。”
皇帝將手邊的奏摺合了起來,擡頭道:“宣。”
何林叩頭領命,正待退下,皇帝卻忽然叫住他:“你叫何林?”
何林重新跪下,道:“陛下英明,奴才賤名何林。”
皇帝蹙起眉來:“你不是在德妃跟前伺候嗎?”
何林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孫知良便道:“德妃娘娘說他最是個聰明伶俐的,因而推薦到御前來伺候陛下。”
皇帝瞭然地展開眉頭:“知道了,下去吧,讓陳科進來。”
孫知良鬆了口氣,扭過頭來,看了何林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