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沉住了氣,一連幾天都按兵不動,不回覆任何人的奏摺,也不駁回任何人的奏摺。這種不支持也不反對的安靜被理解成了默許,於是朝中越來越多的人上奏,先前祁宏飛的奏摺也被扯了出來,有個別大膽的官員,竟然要求從民間延請名醫,當庭爲皇帝診脈。
太子立刻準了那封奏摺,並刻意等皇帝不在三清殿的時候前去求見,勸說皇帝同意這個請求:“如今朝臣對太虛上師多有不滿,父皇不如任由他們尋訪民間名醫前來診脈,爲上師證明清白,也好安衆臣之心。”
皇帝不悅地冷哼:“多事,朕的身體是好是壞,朕難道自己感覺不出來嗎?”
太子陪笑道:“是,但如今彈劾太虛上師的奏摺日漸增多,兒臣記得,上師先前就已提出離開皇宮的要求,如今朝中所求倘若被上師知曉,恐怕父皇就再留他不住了。”
皇帝眉心皺了起來:“倘若朕準了這個要求,那上師豈不是更加心寒。”
太子道:“兒臣只是擔心……”他猶豫了一下,似乎下了天大的決心一般,跪地奏道:“請父皇先恕兒臣妄言之罪。”
皇帝的表情變得凝重,他擡了一下左手,示意太子起身:“說,恕你無罪。”
然而太子依然跪在地上沒有動,只將頭低的更狠,聲音也壓得低低:“兒臣擔心這是針對太虛上師的一場陰謀構陷。”
皇帝果然大怒:“上師是世外散仙,與朝臣互不干涉,朝臣何必構陷他!”
太子立刻點頭道:“是,是,所以兒臣斗膽請父皇允許朝臣的請求,倘若是上奏者有意構陷,那麼他們會買通所請到的民間名醫,說父皇已經……”
他沒有明確說出來,但這絲毫不影響皇帝順利理解他的意思,於是皇帝的表情更加陰沉,他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下,道:“後日早朝,叫他們去尋訪名醫!”
皇帝准許了太子的請求,命朝臣尋訪民間醫士的消息立刻被放了出去,一時間各路人馬人心惶惶,長安的晨鐘暮鼓之下,又是一波暗流涌動。
杭子茂和周維嶽在這個時候抵達了長安,李劭卿晚間換了夜行衣,偷偷摸摸地潛到杭府去見杭子茂,沒走大門,直接從窗戶跳了進去,把杭子茂嚇了一大跳,從牀上滾下來就去拔劍。
李劭卿將他按住,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子茂,是我!”
杭子茂背上膩着一層冷汗,張口罵道:“好好地大門不走非要跳窗,還穿成這樣,你是想嚇死老子嗎!”
李劭卿道:“這不是爲了掩人耳目嘛,來來你先起來,我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杭子茂從地上爬起來,摸索着前去點燈:“你的政治立場都已經暴露了,還想掩誰的耳目?”
“之前習慣了嘛……”李劭卿咳了一聲,起身去關上了打開的窗子,壓低聲音將長安政堂上的局勢仔仔細細地跟杭子茂講了一遍。
杭子茂自然是大吃一驚:“太子勸說陛下答應當庭診脈?”
李劭卿點了點頭。
杭子茂做震驚狀看着他:“殿下他這是什麼意思?”
“置之死地而後生,”李劭卿道:“如果曹德彰目的是扳倒長清子,那麼他們必然會拿陛下的身體狀況大做文章,而真正能決定長清子生死的又是陛下,到時候必然會出現的一種局面就是……”
“朝臣勸陛下相信,他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太子想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和李劭卿預料的一模一樣,皇帝早朝的時候,朝臣果然從民間尋訪了一位名醫,據說是出自杏林世家的高人,手下活人無數。
高人拄着柺杖走到殿上,顫顫巍巍地向皇帝下拜請安,他留了一把溜光水滑的白鬍子,一絲雜色也無,看起來很是德高望重的樣子。
但皇帝對這個白鬍子高人態度很不好,他只是冷哼了一聲,擡了擡手,話都懶得說一句,還是孫知良出聲請高人起身的。
這個早朝註定是個跌宕起伏的早朝,高人起身後,皇帝依然一言不發,朝堂上陷入了短暫而可怕的沉默,所有人都去看曹德彰,用眼神示意他催促皇帝接受診脈。
首輔大人迫於無奈,只好出來當這個出頭鳥:“陛下,薛神醫乃是臣等從民間尋訪而來的名醫。”
皇帝點了點頭:“朕知道。”
曹德彰又道:“人言可畏,還請陛下接受診脈,還太虛上師一個清白。”
皇帝的表情稍稍緩合了一些,內閣是皇帝與朝臣溝通的重要紐帶,曹德彰這句話等於表明了不希望長清子受到污衊的立場,等於是和皇帝站在同一個陣營裡。但細細推敲卻不難發現,如果診脈的結果不如人意,等於沒能爲長清子證明清白,一下就坐實了長清子的罪名,屆時曹德彰只要擺出一副怒其不爭的姿態,便很容易又回到了朝臣的陣營裡,逼迫皇帝處決長清子。
太子看出了他的意圖,立刻高聲道:“曹大人的意思是,這位薛郎中的診脈結果,能決定太虛上師是否清白?”
曹德彰避而不答,只道:“臣與太虛上師都希望陛下萬壽無疆。”
太子還想說什麼,皇帝卻擺手打斷了他,對那白鬍子老頭道:“爲朕診脈吧。”
這個朝堂的眼睛都盯住了皇帝的手腕和薛神醫的指尖,和陳術的反應相同,薛神醫手指搭在皇帝腕上,越診越吃驚,臉色凝重,額上逐漸浮起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診了很長時間,然而對他來說,這些時間卻好像一瞬那樣短,皇帝開口問道:“結果如何?”
薛神醫的手指還停留在皇帝腕上,似乎是不相信自己診出來的結果,想要再確認一次。
皇帝又問:“診完了嗎?”
薛神醫收回手指,低頭拜道:“請陛下允許草民面視天顏。”
皇帝點頭道:“準。”
薛神醫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看到皇帝的臉,一瞬間面色大變。
那是一張極爲年輕的臉,頭髮烏黑,面龐紅潤,眼角處有不易發覺的淺紋,臉上氣色極好,整個人顯示出來的狀態,和脈象上竟然完全不同。
醫學講究望聞問切,四個步驟全走完了,才能確定病人的具體病情,但他卻從來沒有遇到了差異如此巨大的病人。然而現實情況卻由不得他猶豫太久,因爲整個朝堂都在等他的結果,甚至……整個大央都在等他的結果。
薛神醫深深吸了口氣,想起曹德彰先前叮囑他的:“不管你得到多麼差的結果,都據實告訴陛下便是。”
那時曹德彰太過篤定,認爲皇帝的健康,絕對不會像長清子告訴他的那樣好。
薛神醫想扭頭去看曹德彰,希望從他那裡得到隻言片語的解釋,但皇帝的眼睛正緊緊盯在他身上,無形的壓力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薛神醫又戰戰兢兢地擡起頭,看了皇帝一眼,正好與皇帝的目光相遇。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瞳孔晦暗,眼球渾濁。絕不應該是這樣的好氣色所顯示出的狀態。
他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退開一步,跪了下去。
“陛下請恕草民直言,陛下恐怕……命不久矣了。”
皇帝的表情立刻變了。
曹德彰趕緊高聲叱道:“一派胡言,陛下身體康泰,怎麼可能命不久矣!”
太子冷笑道:“薛神醫不是首輔大人從民間尋訪的杏林高手嗎?居然還會出這樣的錯誤,是別有用心,還是一時不查?”
薛神醫一把白鬍子鋪在地上,微微發抖,又想起曹德彰告訴他的:“倘若陛下或太子不相信,你切記要據理力爭,或推薦同行再來爲陛下診脈。”
他便向金階上的兩人叩頭,道:“陛下若不信草民,儘可再尋杏林同行爲您診脈。”
皇帝卻道:“你以爲,朕的身體狀況,朕感覺不出來嗎?是好是壞,朕都不知道嗎?”
薛神醫道:“陛下切記諱疾忌醫,陛下雖然病入膏肓,但妥善治療,仔細調養,還能綿延上數年之壽。”
皇帝冷笑道:“那依你之見,朕還能活多久?”
薛神醫猶豫道:“年關年過。”
皇帝把目光投向殿中朝臣,沉聲問道:“這位薛神醫,是哪位愛卿尋訪所得?”
三品通政司通政使王光祿立刻得意洋洋地出列:“回陛下,是臣所得。”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大膽狂徒!將這兩人給朕拉下去,即刻問斬!”
薛神醫大吃一驚,立刻趴在地上,連連叩首:“陛下饒命!饒命!草民所言,無一不是真相!”
然而皇帝卻已經七竅生煙,厲聲道:“王光祿,你這樣費盡心機地證明朕命不久矣,是想誣陷太子有謀反之意嗎?”
皇帝駕崩,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太子,從這個角度來說,最有動機謀害皇帝的,自然是一國儲君。
皇帝又道:“若非太子苦苦相勸,朕絕無可能答應這個荒唐的當庭診脈,你膽子不小,竟將髒水潑到太子頭上!”
曹德彰在階下如遭雷擊,他太操之過急了,只看到了這計劃能夠扳倒長清子,順帶處死李劭卿,卻忘記了整個計劃裡最重要的關鍵是皇帝,只有皇帝才能決定這二人的命運。
從政一生,竟會出這樣的失誤,他清醒過來,立刻出列,高聲奏道:“陛下!請陛下將此心懷不軌之人羈押入獄!並追查餘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