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東海位於離、薛兩國交界之處,白雲蒼蒼,滄海泱泱,捲浪拍岸,波瀾澎湃。海邊磊磊奇石,巍然屹立於海天之間,笑傲驚濤駭浪,觀者咂舌,駐足流連。

立於東海邊,感受眼前壯麗景象,別有一番滋味。

樓西月着一襲淺紫繡亞字花紋錦袍,如墨長髮被海風吹得翻卷,他噙笑道,“天涯藐藐,地角悠悠,人都道崖州好比鬼門關,卻不想這裡風景獨好。”

崖州距京城極遠,此地蕭瑟淒涼,百姓多是受罪被流放萬里,來到此處,打漁曬網,平淡終老。世人常道崖州終年冰天雪地,地勢兇險,荒蕪至極,被流放至此的“逆臣”多半路病死,即便能夠撐住,也難以在這裡長生。

卻不想,崖州雖然人煙稀少,但浪淘風簸,雲煙夭夭,此景尋常人無緣欣賞。

樓西月道,“崖州東海有個傳說。”

我看向他,“你說來聽聽。”

“相傳很久以前,天界陵水黎族太子,名喚黎北君。陵水黎族與東海陌族素來不和,就打了一仗。黎北君身負重傷落入人間,倒在東海岸旁。他當時現了原形,是一尾銀青小龍。漁村有個小丫頭赤着腳打他旁邊經過的時候,以爲是條小蛇,便將他撿了回去。”

我問樓西月,“這小丫頭多大歲數?”

他想了想,說,“大約十二、三歲,就叫她小青好了。”

我不解,“你不是說這是個傳說?既然是個傳說,裡面的女主角不應該有個約定俗成的名字麼?小青這個名字總讓我想起蛇妖。”

他看了我一眼,“這個傳說太長,我記不清她的名字。她那時候穿青色的衣衫,就叫小青。”

樓西月連‘東海陌族’、‘陵水黎族’和‘黎北君’這樣複雜的名字都記住了,連女主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記住了,獨獨記不住她的名字,我爲故事的女主人公感到莫明的憂愁。

樓西月繼續說,“黎北君在愈傷,需要換皮,於是脫落了許多龍鱗。小青以爲是小蛇要死了,她心疼他,於是用線把龍鱗穿了起來,做成蛇衣的樣子,披在黎北君身上。”他頓了一下,好像陷入沉思,“小青,很喜歡笑。”

我問他,“然後呢?”

他看着眼前蒼茫東海,“黎北君傷好之後迴天界,他只離開了一天,奈何凡間已經過了十年。黎北君想,十年之後,小青已經是個貌美的女子,他要將她娶了做娘子。”

我說,“人仙不能結緣,這個傳說是個悲劇吧。”

他轉過身來,將我定定地瞧着,“小青好像離開了漁村,黎北君沒有找到她。”

我說,“不是吧,他是個神仙,他想找個人找不到?”

但凡講故事的人都要先將自己感動了,這樣這才感動別人。樓西月的這個故事雖然大體上邏輯不通,但他卻將自己的感情淋漓盡致地代入了進去,入戲了。我看見他眸中有一閃即過的落魄,眉宇間好像揉雜了淡淡的憂愁,“之後找到了,小青一直只當他是條小蛇,她愛上了別人。”

我愣住,“一般到這裡,不應該是黎北君施展仙力,化作翩翩公子把小青追到手。之後因爲人仙不能結合,於是二人痛苦萬分,最後要麼是黎北君拋棄仙位做個凡人與小青廝守,要麼是小青被觀音娘娘點化,和黎北君在天上神仙眷侶,要麼就是牛郎織女隔海相望。”

我總結了一下,“你這個傳說,一點傳說的經典橋段都沒有。而且,黎北君是神仙這個定位一點作用沒有。”

樓西月揚眉,噙笑看我,目光柔和,“我是胡謅的。”

我拍拍他的肩,“這個故事沒有新意不怪你,實在是這種人妖、人仙、人鬼的段子太多了。只是講故事,要有綱領,你這個故事講得太沒頭沒尾了。最後可以改成:黎北君一怒之下,殺了小青所愛之人,化身成那個人,與小青白首攜老,等到小青老死,天界也不過才晃了五、六天,黎北君返回天上,繼續做他的上神,只是偶爾會想起小青。這就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淡淡的憂傷。”

樓西月輕笑,說了句莫明的話,“黎北君不過只離開了一天,他也沒想到,只轉了個身,小青就不見了。”

海浪拍岸,一波一波沖刷岸邊的礁石。

“七公子,今日風大,我問了漁家,不宜出海。”紀九陡然出現,爽朗道。

樓西月聳肩,“時間不宜託,三叔還等着藥引入藥。”

他看向紀九,笑道,“你不習水,就留在這裡等我們。”

紀九皺眉,“海上兇險,公子要當心。”

樓西月看向我,無所謂地笑道,“死了還有人陪我一塊上路。”

我不動聲色地往紀九旁邊挪了挪,“其實我也不習水,爲了將風險降到最低,我把血石草的圖給你看,你自己去找吧。”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一把拎起我的衣領往船上走,“你不習水,就更好了。”

師傅手札上記着:血石草多生於珊瑚礁石縫中,因珊瑚呈血色,故而得名“血石草”。此草性熱,呈觸鬚狀,暗血色。

我與樓西月划着船,風漸起,浪漸大,行至淺海處,天際已經有些暗沉,船身不穩,我抓着船板,膽顫心驚地坐在船尾。

我誠懇地和樓西月說,“樓西月,我真的不通水性。你讓我下去,必死無疑。”

看着近處洶涌不已的浪濤,我眼一閉,心一橫,“你要是不想我活了,我就跳下去。”

樓西月笑,我睜眼看他,他將外袍脫了下來,一把扔給我,“你在船上等着,別給浪打走了。”

我說,“你難道要自己一個人跳海?”

他斂了笑意,雙眸眯起,正色對我說,“你在這裡等我,別怕。”

我趕忙拉住他,“我是你師傅,我還是和你一塊去吧。”

樓西月湊近來,抵着我的額頭,戲謔道,“你擔心我?”

我向旁邊挪個位子避閃開來,“……”

他笑道,“你別下去給我添亂了。”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撲嗵”的水聲,樓西月縱身躍入海中。

海浪一個接一個打來,小船浮在海上顯得非常單薄。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海水連綿,與沉沉天幕相接,好像要將人吞噬入腹。

海風呼嘯而過,在我耳旁劃開一個一個淒厲的口子。

樓西月已經沉下去近半柱香的時間,眼前除了翻騰的海浪以外,沒有其他的動靜。

我試着喚了一聲,“樓西月。”

聲音被掩在浪濤中,一絲不露。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原本碧藍的海水被映襯得泛着墨色。

我划着船漿,勉力能夠在起伏的海浪中打着圈。

船身劇烈地抖動,我扶着船沿還沒來得及坐穩,便有駭浪迎面撲來。我身子一斜,便跌入海中。海水自四周涌來,方纔的海浪直起數米,旋即轟然倒塌。我感覺胸口嗆住,吐息艱難,口鼻皆淹於水中,窒息的痛苦撲面而來。

我腦中一片混沌,清明漸失,心口似有萬斤之物壓制,連帶着身體一併向下沉。

好像有海水被壓制而來,有人按住我的後脖子,施力將我拉近,溼軟貼在我脣上,頓感有股氣息順着他口中暢渡而來。我只覺稍能順氣,但遠遠不夠,胸肺之間彷彿有什麼堵住,難耐至極,手腳在水中勉力掙扎,踢蹬周身的海水,迫不及待想浮出水面。

此人一手攬過我的腰,用力收緊,將我按向他的胸膛;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環在他脖子上。他的舌尖探進來,挑開齒關,氣息登時豐餘了許多,我張口大力吮/吸,好像抓住一絲曙光。

腰上的手掌用力,將我向上托起。

終於出了水面,我大口呼吸清新空氣,氣喘不已,渾身無力,空咳了幾下想將方纔嗆入胸肺的海水咳出,靈臺這才稍顯清明。

腰上一緊,我勉強睜眼往旁邊看去,模糊中隱約能見着樓西月眼角眉梢皆沾滿水,攬着我向船邊游去。

樓西月坐在船上,從後面攬住我,以便我能倚在他的胸膛上,問道,“你怎麼樣?”

方纔九死一生、命懸一線的時刻,讓我精神爲之黯然,我乏力地哼了聲,“我好去死了。”

他輕輕地拍我的背,“好些沒?”

浪潮層疊起伏,船身一個搖晃,我胡亂伸手一抓想保持身穩,將將好抓住樓西月的手。

他五指收緊,扶着我的肩,在我耳後道,“別慌,有我在。”

樓西月說,“小香,你抓緊我。”

他執起船漿向岸邊劃去,我在旁看着他,水珠沿着他額前溼發向下,順着他的面頰一顆一顆自下顎滑落。身上的白衫已經全被水浸溼,呈半透明色,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海潮依舊,船卻不那麼漂浮了。

我問他,“血石草採到了麼?”

樓西月向我展顏一笑,“嗯。”倏忽之間,他已伸出手,輕輕梳理我的溼發,漫不經心道,“方纔我不在,嚇壞了吧。”

我低頭,擰衣裳,“沒有。”

頭頂傳來他的笑聲,“你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低頭。”

我凝神思索方纔水下他渡氣給我一事,覺得心頭有不爽利之感,但擡頭看樓西月,他神情自若,雲淡風清。

我想:既然樓西月已經表面上將此事遺忘,我作爲他師傅,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更是應當將此事視爲雲煙。

上了岸,我倆往漁村走。

樓西月在身後喚我,“小香?”

不知何時他已經湊得這麼近,我回頭之時,恰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指尖捏住我的下巴,低笑,“剛剛在水下……”

我以手撐開他,趕忙接話,“剛剛多謝你救我,我沒白收你這個弟子,爲師甚感寬慰,寬慰啊寬慰。”

樓西月眼角眉梢染了笑意,拉長了音調低聲道,“寬慰的話——那我們再來一次。”

他俯首,鼻尖擦過我的鼻尖。

我說,“樓西月,我是你師傅。”

他單手握住我的肩,挑眉,“師傅又怎樣?”

我說,“我、我有心上人,我此生對他始至不渝,非卿不嫁。”

他慢條斯理地問我,“哦——?你這個心上人很好?”

我正色點頭,“比誰都好,天底下再沒有比得上他的男人。”

樓西月沉默片刻,沒有說話。

我欲繞開他往前走,被他伸手攔腰抱起來。

我激動道,“樓西月,我和你說了我有心上人,我將你當弟子看,我們倆便應當有尊卑之分,你不要胡來。”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抱着我往漁村走。

我掙脫不開,怒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揚眉,語氣極淡,“你以爲我要做什麼?這裡海風大,我怕你得溼寒。”